第55章 第55章
不过眼下,她也来不及想这么多。
迟向晚去茶房烧了烫水,然后将符纸接口处打开,里面的棕褐色粉末一览无遗。
虽然在她看来,这团粉末似乎不大靠谱,但能被圆琛小心翼翼地揣于袖中,应该是可以起到效用的。
她将药粉一点不落地倒入杯中,再冲泡上热水,搅拌均匀成糊状后,端给圆琛。
圆琛仍是虚弱的模样,脸却由青转白,像高束在多宝阁的名贵瓷器,釉质纤薄,有一种无力的脆弱感。
是高岭之花骤然误落凡尘,一瞬轻飘飘地委地,却清香如故。他带着三分孱弱,三分苍白,还有四分破碎,令人妄生出一种可以攀折之感。
迟向晚本来想喂他喝下后,便放下汤匙。
但许是病中之人过于荏弱无力,他只是微张开口,汤匙根本递不进嘴去。
“谢琛,张大些口,药才能服进去,来——”迟向晚用手抵住他的后背,省得他待会儿吞咽时噎住,耐心地劝道。
不知是一声一声的谢琛起了作用,还是迟向晚的声音他本就识得,圆琛依言一口一口吞下药去。
他的发丝被冷汗浸湿,一绺一绺懒散无力地搭在颊边,乌黑的发色更衬得脸莹白赛雪,玉雕神像一般,线条优美流畅无比,像是造物主的无端偏爱,也是天宫巧匠的得意一笔。
迟向晚难得见到圆琛这般冷艳的模样,握住汤匙的手,瞬间顿住。
本就是汤匙,勺柄自然也不会很长,圆琛喝完本欲起身,正好蹭到迟向晚攥着汤匙的食指。
柔软的两瓣,带着温热濡湿,像游鱼见到大海,一下子吸附在她的指节上。
她怔了一瞬,不等反应过来,游鱼已是进一步吮吸着水草,像品尝最为甘甜的晨间清露,水草骤然感受到温热酥麻,随着大海翻涌不已。
“谢琛,别这样……”迟向晚含着怒气,却又不好和一个意识模糊的人计较。尤其是,他这个后遗症,也是为了救自己才落下。
她不敢抽动手指,怕伤到自己又伤到圆琛,只能祈求着药物赶紧生效,这人快些清醒。
圆琛感觉眼前云霭重重,他努力拨云见日,却是一雾拨开,一雾又起。
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这是又落水了么。
溺水时就是这样的感受,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它们扭曲变形成一团,向他压来,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手渐渐无意识地撒开,攥着的枯枝无力垂下,顺水漂流至湖的那畔,好像就连它,也折服于命运。
最后的一丝希望,都要湮灭了。
湖水极冷极冷,是冰萃过的严寒,将他裹得牢牢,不得逃脱。周身剧痛无比,他知自己怕是落入必死之局。
他仿佛听到幕后黑手的狞笑,谢琛知道,那人肯定躲在岸旁的冷僻处,亲眼见证着他从尽力挣扎到沦陷水底,与湖底永寂。
他以为自己一条性命,便要交代此处。恍惚间逸出一声轻笑,不无讽意,还带着丝丝不置可否的嗟叹。
忽然,有人朝他伸出一根浮木来,是温暖又鲜活的气息,像浮光碎金的朝阳,带着蓬勃的朝气,让他看到生还的希望。
许是看见希望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疼痛得到缓解,手已经冻僵得来不起来了,于是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用嘴叼起浮木,从含住轻舐到牢牢咬住,不肯松开。
岸好像更近了。
……
“谢琛,松口。”
是少女含着嗔怪的声音,传入他耳畔。
而游离于梦境和现实之间的谢琛,缓缓睁开双眼,渐渐回过神来。
知觉触觉随之回归,他也逐渐回忆起,在昏迷之前发生的事。
他眨了眨眼睛,以一种有些陌生的情态望着迟向晚。
他在昏迷中,隐隐约约听到迟向晚的声音,下意识就要回应。只是当时浑身剧痛使他沉沦,无法回溯过来神智。
他记得,自己这次和沁州府尹在饭局上洽谈,府尹忽地神秘兮兮地屏退众人,拿了一个黑黝黝的丸子,吞服下去,又拿起一小盒,递给圆琛。
“这可是京城来的好东西,也是近段时日才传到咱们沁州来的,唤名福/寿膏,是一丸可抵一金的好东西,顾老弟不妨尝尝。”
谢琛本来还不以为意,当着沁州府尹的面,他不吃也无法,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只小口尝了一下,其余的掩在舌底。
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少时尝过百毒,眼下又中了漠北皇陵百年的毒雾,按说对毒物也具有一定的判别能力,但此物却给他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像是一种入效缓慢,但药效更为可怕的毒物。
谢琛不着痕迹地打量沁州府尹,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此人想要给他下慢性毒药,进而更好地控制他。
但沁州府尹自己吃这毒物,也吃得坦然。更别提他那个小盒里,只剩下了区区一丸,显然服用此物有一定时日了。
沁州府尹就算想用毒物控制他,也犯不着苦肉计演成这样。
他找了个借口,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出门回府。
虽然满打满算,他只吞下一小指指甲盖大小的药丸,但他仍感受到身体中逆流上涌。
显然身体中的那股毒雾,和福/寿膏相克相撞,作用到他体内,便是一派翻江倒海,以至于这次后遗症,发作得比往日更猛烈。
拼着一股意志力,他回到柳园,勉力向榻上走去。
少女俨然熟睡,睡颜精致而恬美。
月光如水,室内不至于漆黑一片,可她却还给他留下一盏夜灯。那灯晕染出温暖的光晕,他朝着唯一的热源奔赴,却不欲吵醒她,只蜷缩在榻一角。
他以为挺一挺便能过去的,身上只剩下最后一包纾解的药物,不到十万火急之时,他不打算服用。
可是隐忍着隐忍着,在剧痛的倾压之下,他的意识已然模糊不清,后面发生的事情,他都记得不甚清楚。
想到这里,谢琛下意识摸一下广袖,里面的符纸早已不见。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迟向晚一眼,昏昏沉沉时,感觉到有人在喂他药,看来这应该不是梦境,而是事实。
只是……他不动声色地移了目光。
眼前的少女端庄自持,从表情上无法探其端倪。
只是她的脸颊耳根带着粉意,双手不自在地拢在袖中,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探询,还带着欲说还休的羞恼。
迟向晚是真生气了。
眼前这人,平日里一本正经,没想到却是个属狗的。
但是想到方才的场景,她也不由得一阵恍惚。
玉笋纤纤,秀如春葱,编贝檀口,浪翻其上。
她的神识已然被搅成一团浆糊,本来口中迭声的嗔怪之语,此刻越来越低,逐渐低不可闻。
戒备与心防悉数捻灭,而心底最柔软的一角,却不知不觉填充饱满。
眼前之人墨画般的眉,黑水银丸般的眸,在她的眼前时远时近、忽闪忽现。从他眼中,她又一次看到自己的投影,除却曙霞与岚气的掩映,看得分明。
她此刻才意识到,她与他之间,挨得如此之近,近到她能清晰听到他的心跳。
而他的心跳,像藤蔓疯狂滋长,在她的心头,开出盛放的花。
……
是食指的味道太过鲜美么?
她狐疑地看了谢琛一眼。
谢琛却误会了她的意思。
“可是我方才呓语吓到你了?”他如是问道。
迟向晚缓缓摇了摇头。
事实上,方才谢琛在昏迷之时没有说话,他的嘴一向牢靠。不过他既是这般问了,必然梦见了什么。
谢琛沉默了许久,忽地问:“怕不怕?”
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迟向晚起先不明所以,但她看到谢琛黑湛湛的眼眸里,露出的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好像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不是在问,他后遗症发作时她怕不怕,而是在问,这样的他,她怕不怕。
怕么?
这两个字在迟向晚心底里久久回荡,她凝神不语,谢琛也不催促,只好整以暇地垂手望她,脸上是不温不火的笑容。
初见时的慈悲旷远,不知何时被腹有千壑所取代。
他暗中的势力,显然比她想象的大得多。
她是怕过的,不然也不会从漠北回京城之后,便极力避开他。
她不知他的打算,他却常能猜到她的心意,二者本是不平等的存在。
他相助她良多,她无疑是知道的,但这更令她惶恐。她是迟氏女,所代表所依仗的是整个家族,因此她难免怀疑,对方借接近她以接近迟氏。
而后,她以铁质暗器测探出,他并无挑拨三大氏族之心,至少,不会借她手操办,不会以迟氏为棋。
她才有些放松有些庆幸,庆幸他们不曾站在对立面上,她与迟氏不用与他为敌。
后来历经世事,她才猜到谢琛对她的心意,应与自己对他的一般无二,她终于鼓起勇气,向他奔赴而来。
终究,她还是不怕的。
于是她如实道:“怕过。”
谢琛不动声色地攥起袖口,就听迟向晚继续道:“现在不怕了。”
生活素来是冷暖自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不得已,有不堪回首的过往和不可自揭的旧伤。
从他毫不避讳自己的箭术之时,从他交好墨氏姐弟等江湖势力开始,她便隐隐猜到他要做什么,看到他古井无波的表面下,隐藏着急湍甚箭的勃勃野心。
但一起生死与共几次,她对他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就凭此人所谋之大,所求之深,布局之久,筹划之细,她相信他不会输。
特别是先前因为婚事,她们这支同宫中,同太后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以后无论大皇子还是二皇子上位,只怕她们这支也讨不得好来。
是以,于情于理,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是少女坚定的语气,像春风撩拨了无边暗夜,带来阵阵馨香,连漫漫坎坷长途,都不似以往所想的那般道阻且长。
谢琛的笑意,此刻才真正达至眼底,山明水秀的川泽现于眼中,生出粼粼的剔透的光。
“好。”他只说一字,却是字短意长。
很多年后,当迟向晚再想起这一幕时,才恍然发觉,这简短一字,包含千罗万象、纷至沓涌的情感,是男子对她的郑重承诺。
“对了,我方才醒来,看见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谢琛眨眨眼,一脸纯质,“可是要说些什么吗?”
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迟向晚忍不住又瞪他一眼。
他是怎么有脸问的,自己干的好事自己不晓得么。
不过想到那时,他确实在昏迷之中,自己也不好和他置气,只是道:“罢了。”
谢琛岂会轻易罢休。
他的目光掠过迟向晚的衣袖和掩在其中的纤纤玉手,再结合自己的梦境,心里便有了大致的猜测。
他关怀道:“我先前后遗症发作,昏厥过去后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怕是无意之间伤及了你。你要不要紧?”
迟向晚只希望谢琛就此打住,这个人口口声声一无所知,但瞧他言行,分明此刻什么都知道了。
偏偏眼前的男人还不肯放过她,他的声线是那么温软柔和,很无辜又很体贴道:“真是对不住,我该怎么补偿你才好?”
眼瞧谢琛凑到她的袖前,想要看一看咬痕严重与否,一副她若安好自己才肯放心的神情,迟向晚难堪又愠怒。
她别扭地背过手去,面对还要一探究竟的谢琛,她扯开了话题:“那符纸,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