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京城在下雪。
冬天的雪大如鹅毛,纷纷扬扬,整个街市上银装素裹,有如仙境。
迟向晚却无心欣赏美景,无数的雪花向她的脖颈外裳袭来,她也不知往屋檐下躲避,只愣怔地站在道路中间,不断有人从她身边走过,迟向晚浑然不觉。
孟州灾民出现吃完救灾粮后中毒死去之事,河岸边以工代赈的灾民劳工们失控,民变发生,而在混乱之中,楚王落入黄河,生死未卜。
事情已经半个月有余,但人还是没找到,连孟州新上任的刺史,都在奏折中隐晦表示,只怕楚王殿下,已不幸遇难。
雪越下越大,有雪花落于迟向晚颤抖的指尖,很快受热融化,化成水落在地上,像是一道呜咽的残痕。
怎么会这样呢。
她心中无数遍地,回旋着这句话。
去年,他们落水后漂流几十里,不也无恙生还……
更何况,他在船上答允过她,会平安归来。他怎么会食言,又怎么敢食言呢?
迟向晚认为,自己在足够冷静地分析着,可是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雾气蓄满整个眼眶,像是往岸上不断溢水的湖。
心底,另一个声音不住地对她说,不是的。
希水河的水,论起汹涌,又怎么比得上河道逆流的黄河主干?
怎么可能像上次那样,给谢琛顺流而下、一路漂流的机会?
而且当地官员搜查半个月仍未果的情况下,才将情况上报中央朝廷。自他落水至今,也有一个月了,如果他真的还在,又怎会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迟向晚不敢再想下去,她只觉全身发冷,冬日熹微的阳光,被冰雪反射得细碎又刺眼。
她低下头去,看着被雪覆盖的地面。
白茫茫的雪面,擦去了往日的影子。
或许,从此往后,在她的生命里,再无春夏,只有秋冬了。
……
随着孟州当地救济粮被发完,当地官员处理不力后,很多灾民积攒了数十年的怒火终于爆发。
灾民成了暴民,他们砸了府衙,出了孟州,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京城而来,求一个活路,讨一个说法。
而这样,暴民又成了流民,流民在京城城门外,自发地扎起帐篷。
人都跑到眼皮子底下了,皇帝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尽管京城常平仓中余粮不多,他还是命户部将常平仓中的粮全部拿出来,供给流民。
而京城的天潢贵胄、王公大臣们,也纷纷自发地设置粥铺。
言氏、迟氏、温氏这些大族,自然不甘落于人后。
但这些家族世代盘桓京城或者边关,鲜少在地方有过主政的经历。因此施粥时,只管布施,鲜有管理粥铺。
很多时候,粥铺甫一施粥,便被人一抢而空,有些人抢了好几碗,而有些人则老实排队,直到最后仍一无所获。
这个冬天既漫长,又短暂。
说它漫长,是因为冬天发生的某些事情,在一些人心头曾下过一场不曾停的大雪。
说它短暂,是因为一晃又到一年春好时,晨雾笼罩着的京城,杏花如期而放。
花瓣洁如雪,花蕊粉似霞,它们挨挨挤挤,缀满整个枝桠,正所谓春满枝头。
有小孩子在杏花树下跑来跑去,竞逐嬉戏,充满了无限生机与活力。
他们捡起树坑里碎玉般的花瓣,得意着向同伴炫耀,有时你给我一瓣,我给你一片,他们脸上挂着明媚而纯粹的欢笑。
像是在售卖整个春天。
是日,迟向晚正往自家的粥铺走去,但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围着一群流民,一个个双目瞪圆,吵嚷怒吼着在闹事。
这是言氏的粥铺,听起来好像是因为分发义粥的机制存在问题。
一些流民每次都抢不上粥,他们排队排了老久,却只能眼睁睁看见排在前面的人,喝完一碗又来一碗,而负责分粥的人也不管,只管自己舀完便罢了。
虽说王公大臣设立粥铺,除却真心帮扶流民外,也存在扬名立万的考虑,但施粥终归是善举而非义务。
但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没抢到义粥的流民,看到那些抢到不止一碗的流民,心中不甘愤懑,于是他们聚集起来,在粥铺前叫嚷不休,非要言氏粥铺给个说法。
这时恰逢天公不作美,天色骤阴,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言氏粥铺的主事人,头上淋着雨不说,还被流民来回推搡着,整个人看起来颇为狼狈。
偏巧这时候迟向晚路过,那负责施粥的言府仆从,认得迟向晚,想着迟向晚和自家少爷的关系,喊了声:“迟小姐。”
那些流民听到这一声喊,向迟向晚看去。
他们本是底层目不识丁的庶民,对京城这些氏族没有什么概念。见分发粥品的人,与眼前这位小姐打扮的人,仿佛熟识的样子,以为迟向晚是理事的人。
一部分人便分散开,向迟向晚走来要讨个说法。
柔和绵软的春雨率先而落,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颗又一颗的冰粒,它们混在潇潇春雨之中,将京城织起一道朦胧的白幕。
杏花,细雨,夹雪。
迟向晚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她下意识就要避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流民气势汹汹地向她而来,她被围在乱民中间,场面一度危急。
街角不知何时,停落了一顶绛紫色的轿子,轿子奢华又低调,轿框四周罩以绣有暗银云纹的帷幕,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在此时轻掀车帘。
一支流箭从轿中射出,这箭并非射向人群中某一具体的人,而是射向人群上方的天空。
砉騞之声登时响起,闹事的流民们吃了一惊,不由得停下了逼问的动作,愣愣地看向天空。
天上金茫茫一箭矢恍若流星,它像惊鸿照影般,划破天空,惊掉众人眼目,又带着劲风与雨雪,凌厉地直插入地面,入壳三分。
本来吵嚷嘈杂的场面,登时变得极为安静,唯有倒吸凉气的声音接连不断。
等众人终于回过神来时,他们齐齐望着箭射出的地方——那顶紫轿。
射出那箭的手,此刻还搭在车窗边上,深紫色的宽大衣袖,半遮半拢着手,更衬得它白皙莹润,纤长秀美。
这样的手,像是弹琴习字的手,它能执起笏板,也能拨弄琴弦,但无论如何,方才那满含杀气的一箭,不该出自这样的一只手。众人看着,眼中发呢分闪现不可置信之色。
但更令他们不敢置信的,还在后面。
隐在轿中的人,忽地曼声一笑。
在众人好奇且敬畏的目光中,他伸回那只手,起身下轿。
昳丽的脸容一如既往,眉眼含笑弘雅从容。
旁逸斜出的杏花在枝头团成三簇,素白如锦细密如沙,它们恣意地伸出墙瓦垂在檐下,斜斜地掠过男子的额角。
细雨一直在下。
温柔和煦的春雨不像故意弄湿人的衣裳,却似在滴答滴答地,用声声撩拨离人的心弦。
而原本夹杂着的飞雪,已然逐渐停了。
迟向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细雨淋满头。
她猛地眨了眨眼,眨掉眼中蓄满的雾气,想要更好地看清眼前之人的容颜。
男子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从容漫步,像是竹林中长啸的名士般意态悠然。
他径直走到迟向晚面前,略低下身来。
细线缭绕伞骨,伞架匀停圆称。
一把月白纸伞高悬于二人头顶,浸透京城雨。
“别来无恙。”谢琛揽过迟向晚的肩头,温声轻轻道。
伞上是阴雨交织,伞下是一刹温情。
无论外面多少风雨诡谲,总有一方小小的天地,被人强有力地撑起,捧给她稳固的心安和脉脉的温暖。
迟向晚微微仰头,此刻她的眼中,只有雨水,没有泪水。
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