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雨天
今年中秋不大好过。广寒宫那位从昨夜啜泣到天明,酝酿着再落场雨,好解心头的愁。
愁思绪绪的雨夹风敲了好半夜的窗,他跟着辗转了小半宿,浑浑噩噩入睡经了个不大美好的梦,一睁眼觉得连人带魂都被丢出窗外凉快去。他瞪着床顶好久,直到房门被敲响,聚在颈间崩起的线条中的汗珠才打颤着滑走。待他合衣往外走,开门见到掌柜站在门外。
“二哥?”
“嗯,刚醒?”掌柜看了眼他眉眼间未散尽的燥气,放缓了说,“大哥从昨天出去,还没回来,你要有空去拉来他,外面天凉了。”
赵逸盯着他身上像被溅上染料的衣面。
“他老人家的?”
“前几天得了块适合的料子,趁他不在,给他的氅子补上,没想这雨就下了。”
“行,我这就去。”赵逸伸了个懒腰,眼中清明两分。
“对了,魏姑娘可还在这里?我想寻着时间问她些事情。”
掌柜顿住,缓缓抬眼看向了他,打出了招牌微笑:“她还在,等这件事完了才回去。嗯……她交付了银子,不过过多了,她硬是不想欠你人情,你得空看看这多出的银子怎么办吧。”
“还了她……算了,她这人就这样,还了肯定会找上来的,那笔银子交由你吧,或者三嫂,生活上多关照她。”赵逸摆摆手,便回了屋。
合上门洗漱一番,拿起倚在床边的血裂,抬脚要走时,突然又回过头看向桌上的一摞卷宗,眼中又缠起了燥气。虽然这么觉得,但他看不下它们在桌上继续乱着,只好伸手将落了小半个月的卷宗拿起拍了两下,准备着回头再把地扫一下。
赵逸干净利落地收拾好,一眼也不想再看这些被他拆头拆尾,倒背如流的卷宗,最后连着书衡送来的信放进了之前装过糕点的木盒,正巧窗外给了声闷雷。
“最近天凉了,下雨了,多穿几件衣裳啊,我们年轻人也要爱护好自己……对了,府尹派人暗下查了西北的案子,魏严偷走的军器也有了着落,牵了很多特别脏的东西,信上就不便多说了。不过他准备趁中秋宴的劲头,隔天向天家为魏将军洗冤,真是太好了,但看这样要借此对底下开刀了。”
“匪帮还跟着啊,暂时没有大动了……你说那批军器会不会牵出哪个大官来?好吧,我知道你并不想掺和太多,还是跟你说说月饼吧,傻老头怎么就喜欢咸不拉叽的东西……”
未见他的人,耳里就仿佛有只聒噪的小虫在鸣叫。他轻轻摇头,扣上斗笠就走了。屋里起初只剩下雨豆掉到箕畚里转动的声音,后来它们满而溢,一下倾出时房门突然一开,但脚步声很快就被淹没在喧闹的雨声中了。
他手里多了两把伞,本来应该尘封在柜子里的,但最近他突然想它们拿出来见光,可能是觉得雨季来了吧。伞的主人在他要去的地方,只不过他先一步在梦里见到了她,只剩下她模糊的面容。
只怪,怪他生时不安分,让她孱弱的身子雪上加霜,父亲心疼又小气,不让他去扰,他只得逢年过节才能去见上一面。
小孩跑近阿公种的那棵高大的树,站着像堆在根下的花粒。他回头时见到那个美娇人儿在夜里唯一清晰的含唇笑,比她旁上的糕子,还有这鼻尖的花更甜。
“慢点。”
小孩的双眼亮亮的,他说:“阿娘,你想要这树上的小星星吗?”
“阿逸送的,阿娘都喜欢。”
他怔了一下,会心一笑,蹬起他的小短腿,爬呀爬,竟不觉得这棵树有多难爬。他开心地折下一丫,突然周围明亮了起来,银粟那一点光不小心都藏了进去。
“你不许伤害他。”
他回过神往下一看,淡黄的花粒间有一抹白色兀自出现。有一个长得很像年画娃娃的小哥哥站在树下,但他身上只有一抹朱唇的色彩,像颤动的花苞,淡得快要不见了一般。
“这,这是我阿公的树,你管我做甚?”他收起自己的痴样,气闷地冲他说,又伸脚像下树,没想这树皮突然变得很光滑,他一脚整个人就窜了下去。
“哎呦。”
他缓缓地睁开了要,身下像枕着暖软的毯子,一点也不疼。银白的发丝像猫毛一样柔软,他不禁轻轻地蹭蹭,身下突然动了动,直接把他掀翻在地上。小哥哥气冲冲地躲向树后,不想见他。
“谢谢你……我的花呢?”他拿起掉落在身旁的花丫,连忙跑向屋里。
“别去。”他听到身后的叫唤,回头见到小哥哥露出衣角,轻轻地对他说。
小孩没有听,他转身跑了回去,却看见椅上空无一人。
“阿娘回去了吗?”他拿着的花丫慢慢垂下,细碎的花粒掉落在空荡的屋里。伤心片刻,他落寞地将花丫放在桌子上,拿起盘子里的糕点,却闻不出它的可口。
糕点的花纹里有液体在流动,泛着殷红的光,底下被浸得发烂。他的手一抖,稍不注意就将它碾成颗粒,像爆浆的果子脏了他一手。
“阿娘!”
他小心地将屋子搜了一圈,只剩下爹娘亲手做的、题画的伞。跑了出去,他见那个人还是站在树后,静静地看着他。那人朱红的唇动了动,轻声说:“别去。”
少年跑了。他不敢回头,不知为何那一片静谧的,站着画中人的角落更加让他恐惧。他不知自己磕磕绊绊跑了多久,脚下猛地被绊倒,脸被拍向青石路时忽然被拽起,连魂都没安上就被扔了出去。
他踏着一层雨水,一路游神,抬起伞时望到朱门淋在雨帘中。朱门洗去蒙尘,在昏灰中像沾着雨露的瑰色。他踏步而上,合了伞,收起了浑身的刺,只是一个归家的苦旅人。
推门而入时,他忽然回头,克制地看了眼不远处青绿透亮的竹林,笼罩在雨中不甚清晰,只有雨打竹林,竹叶沉在泥里,安宁得让人陌生。
“故人来……”
无人处所发出一声咏叹,赵逸转身开了伞,往下一道门走去。他指尖刚从门缝探出,一阵潮湿的清香钻了出来。
“赠卿一抷土,还吾一壶情……”
老树有一丫花轻轻颤了颤,花粒连同雨珠被弹了出去。垂落的雨水往纵横交错的枝丫里探,有一片青兰随意地铺在交叉的枝干上,任垂地的衣衫与素发被溅起的水花打湿,沉沉地在风中微动。
赵逸无言,轻踩着经一夜风雨铺起的花毯。软在枝干的懒骨挑起眉尾,侧过头瞄了他一眼。
“小可人,你说我作得好不好?平日里你总笑我不通诗文,可把我愁的。”
“……”赵逸突然脚步一重,脚下传来一下水呲声。仿佛醉成一滩的老流氓低声笑了下,像盏温热的龙井,真有蛊惑人心的容音。
他走近老树,见酒仙枕着个木疙瘩,半眯着眼享受雨点泼洒,平时提着酒的手突然一空,不安分地勾着花丫,晃着枝条光溜,直溅在自己身上,星星点点。赵逸盯着他空落的手,心里涌上无奈,将手中另一把伞一打,缓缓向他倾去。
“平日?平日里喝那么多酒,这会儿又跑来淋雨,等下染寒,二哥又得叨我了。”
酒仙噙着笑,他话语里带了丝委屈:“这不没喝了吗,这几点雨冻不了我。如今还不让我留桩赏雨的雅事,我还能去哪风流?撑什么伞,起来吧。”
“是,师父。我等粗人不懂。”赵逸忍着没把伞扣在他脑壳上,背着看雨。守了一会儿,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有屋檐不乘而傻站在雨中,连叹带笑了一下,终是没有离去。
他看着伞沿越发细小的雨点,耳畔是均匀轻缓的呼吸,忽然细数起酒仙六年来光顾他家老树的次数。花开来一次,花盛来一次,甚至花谢也会赶着来。无心之人会觉得毫无厘头可言,而有心的人才会暗下琢磨,这个足不出户,范围客店,出个门怕人不知的“深闺中人”,只有这些时候会偷溜出来,不会打信儿。候着第一缕香,送了最后一丝,熟悉得,像是亘古守着明日的启明。
但酒仙分明赖上这棵老树,不过六年而已。他一“酒仙”,怎的不会知道有着百年岁月的老树。赵逸的思绪同被风吹去的绵绵雨丝散到远方,猛的被装着卷宗的匣子收回,他的心一悸。
酒仙当年,为何巧合地路过赵家,还顺手带回了他?他那时分明闲散人一个,“酒鬼”已经不用他去操心了,不逢他“开缸”,不逢他风雅,正好逢自己家破,捞人吗?
“你在想什么?”
身后悠悠地传来他的话,赵逸握伞的手一紧,倒吸一口凉气,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化作他身上泌出的冷汗。他瞥了眼缓慢地从伞沿滚落的雨珠,掩饰般的匆匆合了伞,猝然一丝温热的呼吸打在他颈间,他瞬间绷了起来,却听身后的人轻笑了下。
“我在想着,咱们初遇的时候……”
他呼吸一滞,转身面向了酒仙,却不经意间捕捉到他唇角微垂,近乎悲伤的沉默,又仿佛只是笑累的松懈。虽然只是一瞬,但足以让赵逸高高抬起的怀疑轻轻沉下心底,不至于砸到自己的脚,又将自己仅存的、不多的信任拉住,重新安在酒仙身上。
被交付了信任的酒痴没良心地一略而过,见面无表情,眼中复杂的赵逸,心里那个不正经的灵魂捡了个话本蹦了出来,幽怨地说道:“当初我与佳人如胶似漆,我暗许芳心,没想佳人那颗心却没在我身上,一夜之间,弃我而去……”
声情并茂,惹人头疼。
赵逸按着眉心,瞥了眼他晃荡的脚,眼神更加复杂,气笑道:“您啊,好好赏花,风流去。我留把伞,记得带回店,晌午前回啊,我没法帮你拖太久。过后……”
“你这是在夸我,枯枝败叶中的一朵花,想让我孤芳自赏?”酒仙调侃着,断了他的话。
赵逸被呛得咳了两声,抿唇说:“师父,你教我们要自谦。”
“酒仙收放自如,敛了笑意,低沉地说,“我没教过你,我只跟你说过,莫被风尘染了眼,凡事会变迁。”
赵逸口气刚松了一半,又绷了起来,立直身子向酒仙行了弟子礼,认真道:“徒弟愚钝,请师父指明。”
“嗳,不蠢不蠢,偶尔犯傻。”酒仙顺着自己的头发,将沾上的雨珠抹去,笑道,“你的周到,只是建立在自己身上。”
他蹙起眉,顺着酒仙的话语饱满透亮的银粟上望。那些淡黄像急锐的雨点在他池中泛起一阵阵涟漪,一幕幕记忆交织缠绕,逼得他鼻尖发湿。
银粟在枝头探出,弥漫香气,谢成褐黄,留下干枯的枝丫。但他眼睫一抖动,鲜亮的花粒还在枝头。他猝然想起什么,眼皮逐渐抬起,口中喃喃道:“我记起来了,这棵银粟,阿公走后,它也随去了。”
刹那间,每一幕存着花繁的老树的的记忆粉碎成沫,一棵枯老沧桑的银粟赫然出现在他眼前,孤苦地垂头停在青苔披覆的石板上,身下靠着把伞。赵逸目光有些涣散,手发抖了片刻,缓缓聚起视线,落在那把伞上的丹青。
“你未打开过神识?”
酒仙清泉般的声音舒缓了绷紧的弦。他尝试着直立身子,目光落在酒仙身上时突然眼前一阵眩晕。
“没有……”他扶住了树干,缓过神来答道,“我又不是神仙,没必要。”
“偏见啊,这不是就被骗了。”酒仙用袖尾扫了他一把,他鼻间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任石板上的水洼溅湿了衣角。
“等下呀。”
赵逸指尖刚触上门板,顿了一下,轻放在门闩上,有风细细地钻了起来,他鼻尖微动,眼神凝重起来。
“为师给你个善意的提醒,踏过去后,把神识关上为好。怕吓着你了。”
酒仙撩起衣角,往身上一铺,懒洋洋地提了句,又勾起一丫花拨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