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达芙妮昏睡了一日才醒来。宁芙理应不受疾病侵扰，她却像是病后初愈般有些疲累。赫尔墨斯和阿波罗都不在，基利尼山岩窟宫殿真正的主人、女神迈亚就担起了看护达芙妮的职责。说是看护，其实就是带着刺绣活到达芙妮所在的石室坐着。
这位女神温和寡言，面对达芙妮的惊叹和称赞表现得既不羞涩、也不骄矜，只是报以恬静地微笑。这稳重内敛的特质与赫尔墨斯的性格似乎截然相反。
然而当日，达芙妮就不小心撞见了迈亚训斥赫尔墨斯的场景。
「既然你是为了那个孩子偷盗仙馔密酒，那么就理当从你父亲那里偷。万神之王宫室中的藏品丰厚，少了一瓶他也未必会注意到，即便留意了也不会多说半句话，毕竟那是送去给情况特殊的幼子的。而你做了什么？赫柏是谁的女儿？她如果将失窃之事禀报，赫拉会作何反应？」
能言善辩的神使面对母亲的斥责没有任何回嘴的余地，只能笑嘻嘻地听着，顺带朝着不知该回避还是装作无事路过的达芙妮眨眨眼。
迈亚注意到还有外人，向她微笑了一下，暂时收声。但看这对母子转入主殿内室的样子，赫尔墨斯恐怕还要再听一会儿训。
岩窟宫殿的大门就在这时缓慢开启。
阿波罗快步进来，看到达芙妮明显怔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话出口他仿佛察觉措辞不太妥当，像在问罪，于是立刻又问：「你已经能下地活动了？」
「醒来之后我就感觉好多了。」
片刻微妙的寂静。
这是那番激烈对峙后他们首次面对面。
「在这里停留太久显得可疑，因此我暂时离开，制造已然回到德尔菲的假象。」阿波罗硬邦邦地解释自己为何缺席，无措地沉默片刻，才又确认一次：「你没事了？那时……我失态了。」
「真的没事了，」达芙妮低下头，「您会为我的冒犯感到恼怒合情合理。是我妄自揣测，还——」
阿波罗打断她：「已经过去了。」这么说着，他当先转入达芙妮暂住的石室，熟门熟路。她跟在他身后，低而清晰地说道：
「我考虑过了，我想依照赫尔墨斯给我的建议行动。」
阿波罗驻足回眸，对她的选择并不惊讶。
「我无意质疑您的诚意，我也相信在德洛斯岛会非常安全。但我不可能永远躲在那里，我有家乡，有亲人朋友。况且，您当初应允的是让我暂时留在德尔菲，我若是到德洛斯寻求您的庇护，有些……」
阿波罗眉心微皱，没什么起伏地追问：「有些？」
达芙妮不躲不闪地看着他：「有些不妥。」她又问：「您现在是怎么看待我的？」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但既然您不再对我的生死无动于衷，我是否也能抱一些希望……认为我已经不是可有可无的某一个宁芙？」
阿波罗眼神闪了闪，嘴唇翕张。
她抢白：「我不想催促您，逼您在此时此地给出一个将来会后悔的答案。」
「也许分开一段时间考虑清楚，对您、对我都好。」她说着就转开话题，「迈亚给神子喂了一点仙馔密酒，他看起来健康了不少，只是依旧在沉睡。您要去看看他吗？」
阿波罗明显还停留在上个话题的余韵中，抿唇默了片刻才说：「好。」
塞墨勒之子眼下被安置在宫殿深处某个隐蔽的洞室中，两条通道分别连接山脊另一侧和正殿入口，方便赫尔墨斯随时冲进来转移神子。
但也因此，一旦同时挤进两个人，洞室狭窄的空间就显得愈发逼仄。达芙妮往旁侧挪了些微，贴着岩壁让出半个身位，但阿波罗还是站在她背后，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命运未知的异母弟弟。
藤编摇篮中的婴孩包裹在柔软厚实的襁褓中，他和此前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但小脸不再皱巴巴的，几缕黑色的胎发贴在额头上，发梢微微蜷曲。
「头发和他的母亲的一样。」达芙妮说着，指尖不禁动了动。为塞墨勒编发时的触感仿佛还是昨天的记忆。
冷静下来回想，她和塞墨勒其实称不上特别亲近，她甚至很难说有多喜欢那位沉溺于幻想的公主。只是她无法不为塞墨勒的结局感到愤慨。走错一步，她也可能变成那样。
阿波罗沉默地注视了婴儿片刻，随口问：「赫尔墨斯已经找到合适的人选养育他？」这么说着，他的视线却不受控地滑到了达芙妮身上，松松束起一半的头发，在金棕色发丝间若隐若现的后颈和肩膀……察觉自己走神，他闭了闭眼，强行将目光挪回婴儿的睡脸上。
「赫尔墨斯应当已经有了主意，但他没有向我透露详情。」
「我可以考虑同行。」阿波罗唐突地来了一句。
达芙妮讶然回首，而后屏息。
似曾相识的、没能把握好的近距离。阿波罗正低下来看她，如果她这时出声，吐字的气息一定会落到他的下巴乃至下唇上。
她想若无其事地转回去，但他抓住她的手臂。
「您……说什么？」她喃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再问一遍。
阿波罗没有回答。
达芙妮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下移，停在她的唇瓣上，专注地、几近入迷地凝视着，又带着无法掩饰的茫然，宛如稚童在橱窗里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漂亮糖果，看得目不转睛，却因为没有品尝过类似的品目，连想象味道都无从依托，只会看着，忘了还可以伸手，可以做出行动。
要打破蓄势待发的僵持局面只需要一个许可的信号。
于是，她抿了一下嘴唇。
他抓着她手臂的五指骤然收紧，他的一切都变得更近，金色睫毛，鼻尖，仙馔密酒的馨香。
她犹豫着是否该闭上眼睛。
但阿波罗在这种时刻蓦地松开她。达芙妮没反应过来，木然随着他转移的视线转回去，看向身后。
摇篮中的婴孩不知何时苏醒了。
塞墨勒之子正以深紫红色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