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

牧羊

她牵着他的手,

领着他走,像个母亲似的,

他们奔向圈羊的地方,

来到牧羊人的饭桌旁,

牧羊人热情的招待饭与汤,

她的脸上挂满微笑没有悲伤,

他们也一起跳舞把歌唱,

不一会,这里就变成了红色的海洋……

——完整的苏美尔泥板诗

时间:未知,地点:未知。

这里看上去是一个弧形空间,六个高大椭圆形立柱向穹顶延伸,立柱对称分布,与空间墙壁相连接,表面隐隐闪烁着色彩。穹顶处悬浮着巨大的白色光球,把空间照得通亮。弧形墙体上布满了软体物质,相互缠绕蠕动,整个空间就像一个活着的生物。

我处于空间的最中央,身后有个高过我身体的球状物,看上去十分柔软,没有靠着地面。物体中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有一些暗红色的粘液正从里面慢慢流出,我好奇的伸出肢体去触摸它,球体突然从裂口伸出几根触须,我害怕的赶紧缩回去。一个身影来到我面前,他将我抱起,抚摸我光滑又粘稠的身体,轻轻的说:你是我的弟弟。”

1815年2月5日,印度。

当气候逐渐转入旱季,二月的海面上寂静无风,淡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丝毫云彩,烈阳高挂,炙烤着残酷的大地,一只孤独的海鸥顺着海面掠过港口,嘶嘶的鸣叫。

孟买港的码头上人声鼎沸,穿行不止,他们皮肤黝黑,衣着简陋,赤裸双脚,扛着大包小袋排成一条长队,依次将肩头的货物背负上船。港口停留的货船一眼望不到头,还有几艘划过海面,缓缓向这边驶来,隐约可以看到桅杆悬挂的,是大英帝国的旗帜。

树荫下,刘易斯·奥尔德约勋爵躺在摇椅上,镶嵌金边的双角帽盖住他的眼睛,深蓝色华美制服随意敞开着,露出雪白的蕾丝边衬衣,下面穿着蛋黄色束口马裤,裤腿塞进了一双黑亮长筒靴里,高高翘在一个奴隶的脊背上。

奴隶浑身赤裸,卑躬着身体,双膝和手掌扶地,如雨点般的汗珠不断从他焦黄的脸上流下。

年轻的印度女子站在奥尔德约身后,手拿一把中式蒲扇,有节奏的上下扇动。

一个身影从码头快步跑来,站在离他不远处,敬了个标致的军礼。

“奥尔德约勋爵大人,大英帝国皇家海军中士弗朗西斯·罗顿向您报到!”

奥尔德约摘下帽子,面前站着一个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目光锐利,衣着整齐,胡子刮的很干净,有些微胖,但难掩一身健硕的肌肉。他提着行李箱,身体站的笔直,双眼直视前方。

奥尔德约立刻高兴起来,他没有起身,只是示意身后的女仆取一把椅子。

罗顿坐下来,把行李放到旁边,然后对拿椅子的女仆表示感谢,女仆也礼貌的朝他微笑。

“弗朗西斯,旅途还顺利吗?”奥尔德约问。

“托您的福,大人。收到您的调令,我就马不停蹄从皮特凯恩群岛赶来,这几个月虽然遇到些波折,但总算顺利赶到了。”

“哦,皮特凯恩群岛的情况还好吗?”

“邦蒂号的叛乱者……大多已经死亡,只有一个幸存者正在押往英格兰的途中,还有当地土著居民,作为奴隶被送往驻中国的东印度分公司处置。”

“干得不错,小伙子。”

奥尔德约表示出赞赏。

罗顿低下头,眼睛看着地面,对于奥尔德约的夸奖并没有表现出很高兴,

他显得有些忧郁。

奥尔德约注意到罗顿的表情,他示意女仆端一杯水给他。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中士。”

奥尔德约的脸上挂着微笑。

罗顿犹豫了片刻。

“勋爵大人,您是我的导师,从我志愿加入英国皇家海军的那天起,就是您一直教授我各项本领。有些想法我没有对别人说起过,所以……”

奥尔德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邦蒂号的叛乱,起因是威廉·布莱斯船长过度滥用权力,施行暴政,打压船员,大副奋起反抗,率众兵变。但即便如此,叛乱者夺权后并没有杀死船长,而是将他放逐,否则我们也找不到那个岛。从事件上看,船员不屈服于压迫,维护自身尊严,这难道不是水手优秀的品格吗?之后隐居荒岛,逃避追捕,被迫与岛上的居民一起生活。后来他们都惨死异乡,在丛林深处,我找到最后一个幸存者,他奄奄一息,嘴里嘀咕着妻子和孩子,恳请我带他回英格兰,老实说,我并没有觉得他们错了,船员都是善良的。”

奥尔德约听完咯咯大笑起来,罗顿显得有些窘迫。

随即他收回笑容,坐起身,直勾勾的盯着罗顿。

“在水手的字典里,我希望你永远把’善良‘两个字删掉!”奥尔德约冷冷地说,“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总喜欢在白天做梦!这几年磨练下来,还是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也好,今天我就给你讲讲现实!”

罗顿抿了抿嘴,把一口唾沫咽进嗓子眼。

“你以为船员叛乱是因为寻求尊严?你以为没有杀船长是因为他们仁慈?你以为船员们流落荒岛是被迫的?真是愚蠢至极!”

他的声音不大,却强烈冲击了罗顿的耳膜。

奥尔德约接着说:“我猜那艘船上的大副早就有夺权之意,他对船长怀恨在心,却煽动船员,借他们的手,赶走船长,自己成为邦蒂号的实际控制者。但他没有成功煽动所有人,还是有一部分水手支持船长,过分紧逼就会以死相搏,所以他选择的是流放而不是屠杀,这样做避免了再次冲突,给船长和他的随从一条小船,反正在大海中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者可以在其他船员眼中展现仁慈,更好的稳定住人心,巩固自己地位。在我看来,这个大副真是个颇有心机,善弄权术之人。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布莱斯船长竟然奇迹般的漂回英国,那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罗顿就像一个学生在听老师讲课。

奥尔德约示意女仆给自己也端一杯水,他一连喝了几大口。

“我再给你讲讲丛林的故事吧。”

说到这,奥尔德约收起腿,示意脚下的奴隶爬到他跟前来。

“说到丛林,你得先理解人与动物的区别。”

奥尔德约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奴隶见状赶紧打了火,凑上去点雪茄。

“看到了?因为人类会用火。”

罗顿感觉面部有些僵硬,不自然地笑了笑。

“那么,第二个问题,人与神的区别是什么?”

奥尔德约突然用单手死死掐住奴隶的脖子,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镶嵌金属浮雕的双管燧发式手枪,笔直地顶到奴隶的太阳穴上。

身后的女仆吓得花容失色,扇子掉到地上。奴隶双眼圆睁,喘着粗气,面部因为惊吓与痛苦变得扭曲,他没做反抗,甚至没有发出声音,任由身体被人摆弄。

“在三百多年前,一支由几百人组成的探险队,在海上漂流数月,终于在大西洋的一处发现了广袤的大陆。在探索的过程中,遇到一个人数众多且十分原始的国度,国王十分好客,每天好酒好肉的招待他们,但没过多久,这片大陆上百分之九十五的原住民都消失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奥尔德约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射向他手中的武器。

“就像现在印度的莫卧尔帝国,因为落后而愚昧,面对这些愚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支配,告诉他们该如何进步!大英帝国拥有绝对的知识与财富,创造出令人畏惧的武器。照我看,那批逃难荒岛的船员,也不过是想统治岛屿罢了,可他们入岛后,在封闭的小型人类社会中,本能驱使欲望,各自为寨,争权争资源,我猜大副首先就被干掉了,没有国家的支持,薄弱的社会体系很快就会瓦解,船员多半是自相残杀,这正是人性的卑劣之处,对不对?”

奥尔德约狡黠的笑着,手里仍然没有停止之前的动作,坚硬的枪管已经凹陷进奴隶的皮肉中。

罗顿感觉此时有铁锤在重击他的胸口。

“请您停止吧!大人,我想我已经理解您的意思了!”

“不不不,弗朗西斯,你一定要体验一次!”

奥尔德约逼视着罗顿,把枪递给他。

罗顿没有动,愣愣看着眼前的手枪。

“拿着它!”

奥尔德约咆哮着。

罗顿战栗一般接过手枪,尝试瞄准,他面部肌肉不自觉地抽搐,整条胳膊仿佛失去了平衡,以至于需要另一只手扶住枪托来维持。

“勋爵大人,我杀过人!”罗顿大声喊,“可我不想屠杀无辜的……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奴隶仿佛能听懂罗顿语言似的,扭曲的脸颊上缓缓流出晶莹的液体。

奥尔德约愣了一下,脸上随即换出浅笑。

“毫不相干?知道吗?中士,当一个物种向你臣服后,他的财富,生命乃至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就像现在东印度公司,我们是在掠夺吗?我们只是拿取自己的东西而已!所以在这个地方,我们有权处置任何事情。”

“很抱歉,勋爵大人,我已经明白了,真的!请放过这个可怜人吧!”

罗顿强烈的哀求着。

奥尔德约耸耸肩,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好吧,弗朗西斯,托你的福,他又可以继续玩火了。”

奥尔德约说着,掏出一只雪茄递给罗顿。

奴隶见状,赶紧打了火,满脸堆笑地凑上去替他点烟。

罗顿此时突然觉得,这个身体消瘦的奴隶,既可怜,又可悲。

傍晚,暮色涂染,夕阳溅落,天气凉爽了许多。

码头的喧嚣声仍不绝于耳,大片船舶上挂满了橘色的灯火,从远处看就像一堆诱人的黄金。罗顿在住处收拾好行李,躺在床上,仍然未从白天压抑的情绪中解脱,他毫无睡意,脑海中不断浮现奴隶的脸、奥尔德约的脸,还有那个朝他微笑的印度女子……

深夜,罗顿被沉闷的敲门声吵醒,来的是奥尔德约的侍从,他告诉罗顿奥尔德约大人正在府邸等他。

罗顿简单收拾了一下,随侍从去见奥尔德约。

他来到府邸前,这是一栋哥特式建筑,墙面铺着白色和玫瑰色的大理石,最下层用圆柱撑起一排弧形拱廊,连接二三层的立柱是科斯林罗马柱式,精致细腻的浮雕可以看出雕刻者的高超技巧,数个火焰型小尖塔在上缘穿梭错落,整个府邸如同大不列颠的皇家宫殿。

罗顿心里暗自惊叹。

奥尔德约已经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白天的印度女仆依旧站在他身后,不同的是,脸上似乎画了淡淡的妆,看上去有些迷人。

罗顿注意到,侧边的单人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男人。

“快来坐下,弗朗西斯。”

奥尔德约看上去非常高兴,亲自递给罗顿一小碟水果。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乔治先生,他精通考古学和古生物学,对古文字也颇有研究,我特地从法兰西请来的。”

乔治大约四十多岁,穿一身黑色礼服,头发打着卷,略有些蓬乱,眼睑下附着了很深的黑眼圈,看样子是长时间睡眠不足导致的。

奥尔德约又看向罗顿。

“这位是罗顿中士,我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如果之后你见识到他的身手,就理解我的意思了。”

罗顿和乔治打了个招呼,表现的有些羞涩,一旁的印度女子看着罗顿,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但罗顿注意到了。

“好啦,来说说今晚的主题吧。”

奥尔德约从口袋中掏出几枚金属物放到茶几上,罗顿和乔治各拿起一枚仔细端详。

那是一枚银白色的金属,类似钱币,呈椭圆形,高度直径大约五公分,宽度直径大约三公分,双面一致,中央突起直径大约一公分多的正圆形弧面,弧面上镌刻着两只对称且相互翻转的古怪生物,身体呈触须状,似蛇或者蜥蜴,有头部,无后足,前肢相互交叉缠绕,尾部自然弯曲,看不出是什么已知生物。一道波浪形突起物浮于弧面下方,把金属表面分隔开,很像中国去掉两点的太极图,四周的空白处刻有形态各异的三角形浮雕,密密麻麻的排列。

“看上去像是某个国家的银币。”罗顿说。

乔治没有说话,他拿出放大镜,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沉浸在观察中。

“不可思议!”

乔治突然抬起头。

“首先,肯定不是银制品,更不是铁,应该是类似钢的某种合金。”乔治说,“你们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三角图形了吗?很可能是某种文字,从形态上看,和苏美尔文明的楔形文十分相似,如果能给我一段时间查阅对照资料,应该能解读一些东西出来。”

乔治此时显得十分兴奋,罗顿感觉他眼睑下的黑眼圈都消失了。

“只是……太奇怪了。”乔治接着说,“如果真的是苏美尔文明或者时间相近文明生产的金属,先不说那个时代有没有金属冶炼技术,即便有,也不可能铸造出如此精细的金属,更别提是合金了,即使是现在,工业最发达的英国,铸造这样一件金属,也是需要花费相当多工序的。勋爵大人,您是从哪得到的?”

奥尔德约看看乔治,又看看罗顿,神秘地说:“觉得不可思议是吗?那说明还不够了解它,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要惊叹!”

奥尔德约说着,示意随从把屋里所有的光源统统熄灭掉。

不一会,整个屋子变得漆黑一片,所有人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盯着茶几上的金属体。这时,金属突然开始发光,墨绿色,附着在金属所有浮雕凹陷里和衔接处,颜色深浅不一,有光线的流动感,当所有浮雕被点亮后,墨绿色的光芒勾勒出一副栩栩如生的画面:两只相互缠绕的古怪生物蛰伏中央,顺时针缓缓旋转,之前形态各异的三角图案,此时仿佛变成了无数人形,同时向中心做膜拜状,房间众人不约而同发出了惊呼。

灯火重新回到房间里,金属体不再发光,变成最初的样子。

“各位,现在明白了吧。即将要去挖的,是史无前例的东西。”

“去挖?”罗顿疑惑的问。

奥尔德约没有回答,他示意随从出去,不一会,随从带进来一个男人,大约三十多岁,他皮肤黝黑,穿一身白色亚麻布衣,头缠白色布帽,像是埃及人。

“他不怎么会说英语。”奥尔德约说,“我直接跟各位说吧,这小子是个探险者,他领着一伙人去印度尼西亚挖金子,但金子没找到,却挖开一个墓穴,他们把墓室洗劫一空,那些椭圆形金属据他说,就是从棺材里找到的,本来还想再挖深一点,说是听到了恐怖的声音,吓得他们就跑掉了,路上同伴都被当地土著杀死,我怀疑就是这小子干的,他坐船来到印度销赃,在孟买港口被士兵逮住了。”

“赃物里只有这种金属吗?”乔治问。

“是的。”奥尔德约说,“陪葬品有很多,但称奇的只有这种金属。”

“您是想要我去那个地方一探究竟吗?”罗顿问。

“不是你,而是我们一起。”奥尔德约说,“知道我为什么费劲心力把你调回来吗?这趟旅程我是船长,你来当我的大副,让那小子当向导。”

奥尔德约指了指那个埃及人。

罗顿没有说话,挠了挠头略带笑意,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这些年,东印度公司已经基本掌控了整个印度,在各个殖民地也建立了分公司。我们组建军队,发展贸易,赶走一个又一个企图与我们竞争的对手,可以说,生意应该是蒸蒸日上的。”奥尔德约话锋一转,“可毕竟是靠英国政府起家的,也就同时受制于国会,英国军队每年战争耗资巨大,马上在比利时跟拿破仑也即将决战,这些战争费用基本都是公司出!这两天国会又派信使前来催收,鬼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光着屁股向国会乞讨了,可笑的是,还要收利息的。”

奥尔德约自嘲似的哼了一声。

“大人,我不懂军事和政治。”乔治说,“但这几枚金属的意义非凡,它可能会揭开一些史前失落的秘密,这正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如果您带我一同前往,我将荣幸之至。”

“乔治先生,我当然要把你带上,你研究失落的知识,我寻找失落的财富,作为支配者,知识与财富缺一不可。公司和军队都不会知晓这次行程,对外这只是一趟运输任务,我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奥尔德约狡黠地笑起来。

“如果碰到荷兰人怎么办?”罗顿问。

“他们早就被打傻了,看见英国国旗会绕道走的。”

奥尔德约假装咳嗽一声,做出一副准备演讲的样子。

“女士们先生们,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这两天请收拾好行装,让我们去圈羊吧!”

此时,罗顿注意到那个埃及人的面部快速抽搐了一下,虽然只是一霎那,但罗顿的心中浮现起一股阴霾,凭他敏锐的观察经验,这个人有问题,但他说不出是什么。埃及人突然把眼珠对向罗顿,罗顿在他眼中,似乎看到了深不见底的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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