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孩子是因为需要生一个孩子
回乡下上学之前,陆沉歌一年只回两次乡下,哪怕只有两次他也不愿回去。乡下的人都说方言,外公外婆也只会将方言,好多时候他根本听不懂。乡下的路下雨之后鞋底能粘上两斤的泥,不下雨的时候味道又难闻的要死,野狗夜猫,甚至驴马骡子就在路上站着撒尿拉屎,当然没有人清理,苍蝇在上面爬过之后再飞到人身上甚至脸上,他受不了这些。转学到乡下,意味着每天都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不愿意,可是母亲在做选择时再一次舍下了他,在母亲心里没有人能比他父亲重要。他愤怒、挣扎、反抗,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实力悬殊差太多,所有这些情绪在父母眼里不过是一时胡闹。后来的日子里沉歌被动地面对过很多这样的取舍,只是未被选择时他已经不在如儿时那般有太大情绪。吴悠问过他,张阿姨这样你会不会很伤心?他调侃道:“两个男人,一个给你钱话,一个花你的钱,你选谁?两个孩子,一个优秀到人人羡慕,一个念书成绩倒数,你选谁?我是我妈我也不会选我,我是我爸我也不会选我。”
赵氏企业在陆天阔接手后,开始大刀阔斧向前迈进,从最初原材料初加工生产扩张至钢铁原材料、钢铁制品、零部件乃至机床集生产加工贸易为一体的泽天集团。从地级市迁址省会,再到多省建立分公司,每一次版图扩张都是陆天阔清理“前朝旧臣”的机会,最初跟随赵氏的骨干现在已没剩多少。至此,从和赵青梅结婚到实际掌权集团,十三年的时间,陆天阔做到了当时他给出的承诺,这时候他决意迁到bj,除了是公司发展之下的形式所逼,也是想让泽天摆脱掉赵氏的影子,让自己拥有绝对话语权。赵父清楚这是大势所趋,毕竟最开始点头将女儿嫁与他时,他就认可了他的能力。更何况这些年的成果,他知道就算自己的儿子还在也不一定能在他有生之年看到这般景象,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掌控什么,赵氏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赵氏,当然也不再是他赵家的赵氏。可是考虑到女儿和外孙外孙女的未来,日渐强大的陆天阔,让他对那对母女愈加忌惮。所以他以公司名誉为由跟陆天阔提出将那对母女留下。
“她的性格你们也了解,如果这么做了,她会闹得更加难看。”对陆天阔来讲,暂时将她们母子留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羽翼丰满的老鹰怎甘心听他人号令飞行。
“对她你自有你的办法,毕竟那是皇城根,接触的人复杂不可控,我们是“新人进城”,那孩子也要上学走手续,授人以柄的事情还是能少些尽量少些。”
“若真被人盯上,在哪里都会在翻出来。”他知道自己岳父忌惮什么。赵德庆接受得了公司姓陆不姓赵,但它将来必须属于姓陆的赵家人。“不过沉歌可以先跟她外婆回老家,只是那两位伯父那里希望父亲能去沟通一下,他们毕竟年纪大了,该多享受享受儿孙绕膝的日子,何必要跟着去受苦受累呢?”
将孩子放下是陆天阔给出的让步,条件是他去跟那两位老哥哥做工作。
“其实他们早就想退休了,不过是想多给儿女们留下点家业。”早晚都得走,能多给些钱也算是他的心意了。
“您放心,大家都是一家人,于情于理,钱上面都不会亏待两位伯父的。”
陆天阔告知文馨要将沉歌送回乡下。
“这只是暂时的,公司稳定之后肯定还要接到身边来,村里的教育跟bj肯定比不了。”文馨起身回厨房,陆天阔料想她还是会闹一闹的,没想到她很淡定。
“你尝尝这个鱼,很鲜的。”递筷子给陆天阔,语气没有一丝不悦。“反正我肯定是要跟你一起的,正好趁这次机会我们可以再生一个,最好是个女儿,这样你不在也能有人一直陪我。”陆天阔和赵青梅结婚不久就生了陆晨光,文馨自信只是赵一个人她不可能输。但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毕竟姻亲打不过血亲,所以大三的时候她怀了沉歌。可是她结不成婚,孩子只能偷偷生,家人为此跟她断了联系。她舍弃了家人、舍弃了学业,那之后一直没有工作过,成为攀援在陆天阔身上的凌霄花,他有能力金屋藏娇,她也心甘情愿当那个“娇”。
然后沉歌回了那个不是自己老家的老家,遇见了把那里当做老家的吴悠。
“你看那个像不像一条龙?”
“不对,我看更像一条蚯蚓。”
“你知道吗?蚯蚓也是龙,叫地龙,还能做中药呢。”
“老师昨天课上才讲过,我当然知道。”
“我怕你上课走神没有听到嘛。”
两个人躺在刚刚返青的麦苗上,看着天空上的云朵随风变换。沉歌刚来的时候很不合群,不爱说话、喜欢人少的地方,有些学生从大人那里听说些什么,便刻意疏远他,有些甚至跟在他身后奚落嘲讽,大喊“私生子”。或许是因为吴悠刚来的时候也经历过这些,或者单纯被沉歌奶奶带来的那些好吃的“俘虏”,她在学校总会带着他一起玩,课下有时间也总与他呆在一处,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样能融进这个世界。可是一年之后,沉歌还是不大会讲这里的方言,或者说刻意保留着自己的普通话。他知道他不属于这里,他早晚要离去,至于去到那里他不知道。
“你知道吗?我妈要生小弟弟了。”吴悠翻身趴下来,脸贴着麦苗嗅。
“你怎么知道是弟弟?”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都说我要有小弟弟了。”声音带着小女孩的稚气,语气有些欣喜也有些悲伤。
“是这些大人们想要一个儿子,大人们总是这样,需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就会生一个孩子。”他手里摸挲的麦苗一根根被揪断,然后又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
“你是不是想你爸妈了?”
“我才不想他们。”沉歌抓起一把土,用力扔向远方,然后起身回家,吴悠起身跟在身后。
半年后吴悠有了弟弟,大人把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放在那个小不点儿身上,吴悠成了沉歌家的常客。沉歌的父母似乎忘记了当初会尽快接他离开的承诺,除了钱和礼物每月不断,沉歌已不再盼着父母到来。村里的孩子渐渐被新奇玩具、各种零食而“俘获”,沉歌有了很多玩伴,他好像闻不到最初厌恶的各种各样的味道,下雨后的泥泞也不会阻止他出门了。
三年后他们准备升入中学。
“你别骑那个了,赶紧过来。”沉歌扶着一辆带车杠的女士自行车,一脸严肃。“你又不能骑着那个车去学校!”夏日阳光的暴晒让他不再似刚来时那般白皙,完全乡土化的口音也让大家渐渐忘记了他的身世。
“那个车真的不好骑,我都摔了好几跤了。”吴悠骑着沉歌儿时的三轮小车车转圈圈,掀开裙边给他看膝盖上的淤青。
“再试最后一次,我保证这次绝对不摔你。”沉歌信誓旦旦。
吴悠看着瘦瘦小小不比她高多少的沉歌,实在不敢信他。
“我还是让我爸教我吧,我真的不想再摔跤了。”吴悠蹬着小车又转了一圈,想着还有一个多月才开学,不想再摔几块淤青出来。
“你爸也不是你爸,你爸是你弟的爸爸。”这样的话最近沉歌总是挂在嘴边,他奶奶提醒过他不要总是说这样的话伤人家的心,可是他控制不住,在这个村子里他能抓住的只有吴悠,只有她会永远跟他站在一起。他又嫉妒吴悠,嫉妒她就算不是杨家孩子杨叔仍然关爱她。
“你总是这样。”吴悠止住,叉腰站起来。余光看见胡同拐角杨兵走进来,他答应过吴悠会教她骑车的。经历过两个继父的吴悠怎会不清楚有无血缘关系的区别,相信我,孩子比你想像的敏感。
“悠悠,我把你姑姑的车子借来了。”杨兵远远招手,她姑姑的车子是女式的,没有中间的大杠,学起来更容易些。
“我回家了。”沉歌的话吴悠很讨厌,但从不会因此与他争吵。吵赢了又怎么样,对于她来讲没有血缘关系就已经输了。
杨兵把吴悠背在背上,吴悠的腿在空中来回晃动,沉歌看着他们背影慢慢走远,拐出胡同消失不见。盛夏近正午,独自站在阳光下的沉歌,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不适,眼泪一直往外流。他不服输似的,抬头正对着太阳,强烈的光晕让眼睛决堤。此刻的他,就像曾经被他用放大镜聚光灼烧而慌乱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