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第一章)

月光(第一章)

第一章

开学这么多天了,可学校还是乱糟糟的。操场上,道路两旁杂草丛生,学生寝室门口满是垃圾。新来的同学找不到住的地方,住校生管理员下河网鱼去了;伙食团的饭菜生一顿熟一顿,师生满腹牢骚。课,自然是上不了的,老师们倒也乐得清闲。有理想的,躲在屋里看书学习;有爱好的,打牌、下棋,各显神通;有朋友的,抓紧时间谈情说爱。可我,对这一切都无兴致,每天唯有拿支气枪在学校周围的树木里打鸟,而且次次也都还有些收获,晚上在煤油炉上用油炸了吃,美味无穷。

下午听高三年年级一个学生说,初一来了个姓严的学生,他的父母就是办“夫妻学校”的。我一听,真有这事?上学期我曾听李老师说过,有什么“夫妻学校”,我一直半信半疑,也没机会以去考证。这次我得弄个明白。

——9月1日

昨天,周末无事可干,我便带上气枪,跟严小兵往他的家——距离荣华职中据说二、三十里山路的“夫妻学校”——山岩村小进发。

严小兵这小子虽说只有十二、三岁,可走山路还在行,况且他还背一个与他一般大小的背篼,里面装满了盐巴、味精、肥皂、煤油等日常生活用品,可能有十来斤重。而我呢,就一支气枪,另外我估计山里生活艰苦,我空手去不好意思,便在镇上买了几斤猪肉,挂在枪杆上,就这样挑着走。可这肉前摇后摆的不停地晃动,很不好控制,弄得我手忙脚乱、气喘吁吁。

“你们家有多少人?”途中闲聊,我问严小兵。

“四个,”可能知道我还要问下文,于是进一步补充道,“爸、妈、妹和我。”

“听说你们家还要种地,怎么忙得过来?”

“我爸、妈只中午上课,早上和下午种地。”他回答问题总是简洁明了。

我本想再问问他一些情况,可我实在喘不过气来提问,只忙乎脚下就够受的了,况且等会儿到他家里了便什么都清楚了。

我们走了四、五个小时的山路,天快黑的时候才到山岩村小,我不明白这所学校是办在他们家里呢,还是他们家就在这学校?总共就那么五、六间土瓦结构的普通农舍,其中靠左的两间放着黑板和一些破烂的桌凳,应该就是教室了;最右边尾上有一间偏房,几头小大不等的猪在里面乱串乱叫,猪房门侧用粉笔写了个“女”字,大概是女厕所的意思,那么男厕所呢?中间大约是他们家的住房,门方上贴着对联,已经残缺不全。厨房里的材烟从屋脊两端绕出,如雾气般弥漫整个山野,久久不肯散去,给这孤孤的农舍增添一种朦胧与神秘。

我正站在屋檐下东张西望,厨房里走出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边拍打身上的灰土朝我笑着走来。

“哦,计老师,稀客。请里面坐,走累了吧?”他一口气把客套话都说完了。

“你就是严老师吧?”我赶紧接上话。

“对。听严小兵说你想来看看。”

“我是第一次走到这么深的山里来,很新鲜的。”

“你是外地人?”

“对,我在荣华职中教书两年了。”

一边说着,我随他走进这间既是卧室、又是堂屋的房间,但给人一种整洁、清新的感觉。油亮的沙发、书柜、大衣柜等一应俱全,只是那张床显得古旧了些,但这已与我想象中的山村农家像样多了。

晚饭后,搬一把竹椅,在门前的草坝坐下,夏夜的山风吹来,带着阵阵野花的芳香,惬意极了。抬头望见树梢上一轮金黄的圆月,洒下一地银白的月光。远处山影、丛林隐隐朦胧。此刻,我陡然觉得这山林多么博大、悠远,那密林深处,又是怎样的世界?

室内,在一盏闪烁的煤油灯下,小兄妹俩认真做着作业,一点也不吵闹。桌对面,那位既是主妇、又是老师的王素梅老师在一本一本地批改着作业。我回头问严老师:

“每天你们的生活都是这样有规律?”

“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你不想调走?”我听说他父母都在县城工作,他却呆在这儿,我总觉得有点难以理解。

“你看,我怎么走?家都在这儿了。”他冲我笑了笑,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继续道,“早些年,我下乡当知青到这儿,便在这所小学当老师。后来,她初中毕业回来,也安排在这儿代课。在那样的年月,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在自己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已成了定局。”

他的话似乎带着一丝伤感,似乎“认命”了。我有点同情他,这个学校,也没有校长可言,他和爱人王素梅既是领导、又是普通教员;既是夫妻、又是同事。全校就两个班四个年级,每个班两个年级,这种班级称为“复式班”。我在学校就听同事们说过“复式班”这种教学模式。山村人烟稀少,再加上居住分散,同龄儿童不多,往往每个年级只有几个、最多十几个学生,所以就只能一个班设二至三个年级。老师上课时,先一年级做作业,二年级讲新课;然后再倒过来,二年级做作业,一年级听新课。严老师告诉我,他这所学校规模还算大的,有三十七个学生。其他有的村小只有十几个学生。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

我总认为,荣花职中是世界上最落后、最倒霉的地方。每天早上推开窗门,便是一座座入云的山峰挡住视线,立刻便给人一种闭闷的感觉。那密密的丛林中,我想只有野兽了,没想到还有人类,还有文明……

我心中,默默地升起一种敬意。

——9月4日

那天到山岩村小一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几日,严老师一家的情景时时在我脑海中闪现。在校园里,我的目光时时都在搜寻严小兵的影子,我总觉得他应该很特别,他应该是一个特殊的学生,我总想能在他的身上发现一点什么。然而他却又总是那么平平常常,整日里玩得那么开心。我希望能给他一些帮助,在我的心目中,他的父母不是平凡的人,他们应该是伟大的,因而他们的儿女也是不一般的,我照顾一下他、帮助他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对,这大山之中中隐藏着多少不平凡的人,他们做着那么不平凡的事。他们被这莽莽大森林掩盖了,被人遗忘了,但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对火热生活的追求。他们何尝不想有一个理想的事业、温暖的家庭,但他们默默地忍受着。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从大山里流出的溪水总是那么清澈、那么欢腾,那是山中的奉献者的歌,那是他们对山外的向往与追求。

——9月10日

我对那山里越来越感兴趣,那倒不仅仅是因为山里的鸟多且又肥大之故,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大山深处有许多对我来说神秘的东西,还有许多被人们遗忘了的、不足为奇的珍贵的事物。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探险家,总想在这大山里发现一些惊人的事物。可是,每次我向同事们津津乐道地描述我的见闻时,他们却大都表现得那么平静,甚至不屑一顾。在他们看来,像山岩小学的夫妻教师也就是教师,没什么特别的。有的同事说,他曾经也在那样的环境中生活过,很平常的事情。

他们的看法也许是对的,在这屏县境内,不知道有多少像严老师这样的家庭,甚至比他们还艰苦、还感人。这就像生活在大平原上的人,突然见到这么多雄伟的大山,发出阵阵惊叹一样,可对于生活在山里的人来说,对于这样的惊叹又怎么能理解呢?

——9月23日

星期六,又随一个学生往山里走。他说我会有很大收获的,叫我多带点子弹。反正周末也无事可干,我便着一身“猎装”、带上我那支最得意的双管高压气枪,出发了。

九月末的阳光在平原上来说,也许还是火热的,可在山区,便仅是一种温暖了。往山顶上走,内衣被汗水湿透了紧贴着背心,外面山风一吹,外冷内热,真不是个滋味。这山路基本上是被齐腰高的杂草和灌木遮掩着,所以尽管天上太阳照,可地面仍是湿的,走着一不小心还会摔跤,我真担心从山上摔下来一命呜呼,那才不值。不过,走到平坦处,倒也可分点神欣赏一下周围的风景:迟开的野花点缀在山间,红绿黄白;左边一片整齐的竹林,密密麻麻;右边一株株挺拔的松树,随风摇曳。林深入,偶尔传出几声看林人的吆喝;脚下路边不时腾起几只惊扰的野鸟。西边那轮夕阳,却似卡在了山坳上,要落不落的样子,懒懒地放出几道残光,给远处的树梢洒上一抹金黄,忽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感受着这一切那么和谐的初秋景色,我心里默默地赞叹,可我没敢发出声来,否则被那学生听见了又要觉得莫名其妙了。

枕山风卧云雾,又一个梦美之夜。我本想起个早看一看这山里的晨景,无奈昨日走得累了,今早一觉醒来已是日照东窗。早饭之后,我那学生随父母劳作去了,我一个人带上气枪往林里钻。有过几次经验之后,我已不怕在林里迷路了,一个人其实很自由、很逍遥,那真有一种猎人的风范。

我正在茂密的林中转悠,隐隐听见远处有人齐声喊什么。我寻声而去,在一个山坳处,有一块平坦的土坝,一幢土瓦结构的房屋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声音就是从这儿传出的。我钻出林子,站在房侧的路旁,看见十多个背着大概是书包的几岁、十几岁大小不等的孩子,在一个窗口下冲里面喊:“杨老师,起床了!”“杨老师,上课了!”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便走近他们。一见了我这模样:扛着枪、戴个太阳镜、一身猎装,那十几个小鬼有点大气不敢出的样,一双双圆圆的眼睛紧盯着我。有的在慢慢移动脚往后退,有的用背紧贴在墙上。看他们这样儿,我不敢往前走了,便站在离他们一丈开外的一棵松树下:

“喂,小鬼们,喊什么呢?”

没人应我。

“今天是星期天,还上课吗?”

我已推断他们是一群小学生,便更觉得奇怪,这里怎么星期天也上课?

我正纳闷,那扇木板的窗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伸个脑袋出来,蓬松着头发,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往我这边看。

“你找哪个,伙计?”

“打鸟。”我估计他就是学生口中的杨老师了,冲他笑了笑,“打扰你睡觉了,杨老师。”

“呵,有朋自远方来!”

说着,他一下从窗口跳出来,赤着上身,下穿一条白色的短裤,光着脚,站在我面前,把手伸过来:

“你好,从哪儿来?”

“哦,你好,荣华职中。”我还没明白过来,慌忙回答。

“怎么,星期天还上课?”我有些疑惑道。

“唔,星期天?”

他还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天!他转身向那群学生挥挥手:

“今天是星期天,你们怎么忘了?还来叫我上课!”

“杨老师,星期三你画画没上课,你不是说这个星期天补上吗?”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生怯怯地说。

“唔,有这回事?”

“有!”这回大家齐声回答。

“好吧,下星期天补,今天不行,我有客,你们回去吧。”

“不,伙计,你还是上课吧,我没事。”一听说他因我而不上课,这我可担当不起,赶紧提醒他,“我是从这儿路过,碰上了。”

“走,里面坐。”他也不回答我,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倒像我真是专程来找他干什么似的。

那群小学生一哄而散了。我随他转过墙角,里面是一个内坝,可能有一两丈宽,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有三间屋子,其中有一间里面胡乱地安放了一些桌凳,应该就是教室了;另一间空着,还有一间就是他的寝室了。他把我让进屋,叫我随便坐,可我随便哪儿都不能坐。床上堆着被子、衣服,枕侧放着一叠书报,床沿满是垂悬的谷草,一张草席褶皱不堪;床头一张书桌上堆满了纸、笔、墨盆等,墙角一张大画板上还钉有一幅没画完的山水画;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大小、长短不等的字画,用几根竹杆撑起的床架顶上也全是纸张;靠门的一张学生条凳上放着菜板,还有几个番茄。他见我左看右看没地方坐,便把这条凳上的东西一抱抱起来,可又没地方放,便转身出门放在隔壁的教室里,随手抓一张抹布把凳子抹了几下。

“就坐这儿吧,你看,莫法。”

我没吱声,还在“欣赏”他这间万花筒一般的斗室,屁股不由自主地往凳子上坐。忽然“哐当”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地流水。哎哟,我的天!原来这条凳只有两条腿,另一端放在一个装满水的塑料桶沿上,我一坐上桶便翻了。我和他哈哈大笑,这开怀的笑声,便是我们的共鸣,我们的距离在这笑声中缩短了。

“还没问你,怎么称呼?”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我。

“计程,”我进一步解释道,“言旁边一个十字架的计。”

他还有点懵,也许在想这是个什么姓?我便进一步调侃道:

“看来我很不幸,这十字架永远伴随着我。你呢?”

“杨海,男,18岁,屏县人。一九八七年高中毕业,八八年元月招工,当上了小学教员,本人……”

“好了好了。”他还要往下背简历,我赶紧叫他打住。

“看来你对自己是‘公事公办’哦!”

“我对自己十八岁以前的简历很伤感,十八岁以后,当我向别人作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希望能有一种自豪感。”

“如果你觉得无妨的话,能不能说具体点?我对你的过去很感兴趣呢。”

“这没什么,我很希望能有人听我诉说衷肠。可是没有人愿意静静地听我把话说完。”

他停了停,不知道是在整理语言还是在调整情绪,然后才又继续道:

“今天,你给我的第一感觉很好,我觉得我们早就认识,或者说早就应该认识,我们彼此似乎离得很近。”

一边说着,他顺手抓一个塑料桶把底朝上,坐在我面前,样子显得很庄重。又在旁边的书桌上端起一杯冷茶,正要喝,又递给我。我朝他摆摆手,他便一仰头喝了个尽,又随手将茶杯扔在桌上,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水珠,才继续说:

“我自幼喜欢画画,而且只知道画画,把其他功课都拉下了,初中毕业没考上美师,便只能读高中。当然高中也只能马马虎虎读毕业,没指望考大学。在家呆了半年,也是整天写写画画。我想投师学艺,可没钱,家里也不能无限度地给我钱,所以去年十二月份参加了招工考试,没想到‘以工代干’,让我教书。没奈何,我也来了。

“刚进山里,夜晚很怕。我哥来陪我住了几夜,他鼓励我说,这山里是画画的好地方,可以静心地探究一下。我于是便安下心来像古时的隐者一样,深入简出,平时除了购买一些生活必须品以外,我很难得下山回家,有时还是我哥把东西给我送来。我每天上午给十几个学生上课,其余时间便静心学画。

“在这儿生活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这里的人对我很好。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分配到这儿来的老师,都是呆不上几个月就走了,谁也不安心。这儿距离中心校又远,学龄儿童上学很难。这次我来了,不但没走,连星期天也难得离去,村民的孩子能坚持上学了。再加上哪家卖东买西要找我帮帮忙算算账、红白喜事写幅对联什么的,我也乐意帮忙,所以与他们相处得很好。谁家杀猪宰鸡也请我去吃一顿,平时张家送我几个鸡蛋、李家又给我几棵白菜,有时干脆叫我要什么自己随便到他们地里去摘,我也不客气,不管是谁的菜,我看上了就采,谁也没阻拦过我。

“这里山高皇帝远,平时上课也没什么时间概念。我画画入了迷、没了节制,有时学生来上课了,我还正画得起劲,他们便在外面玩耍,等我画完了再上课,有时我甚至把上课这事给忘记了。这不,前几天画这幅大型山水画,有一天没上课,我过意不去,说好了星期天给他们补上,这事……真没办法。还有,起居也没什么规律,困了就睡,睡醒了才起床,也没人管我,常常是学生来上课了我却还睡得正香。你看今天,就让你撞上了。”

“看来,你和你的弟子们相处很融洽。”他几乎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终于有机会插了一句。

“我也没把他们当成什么学生来待,上课就是和他们闹。我也不懂什么教育学、心理学之类的玩意儿,反正随便教他们些。可你别说,这效果还不错,全县统考我还拿名次呢!”

他说到名次问题显得有些兴奋甚至得意,这也许就是他所期望的那种“自豪感”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寓教于乐’了。”我也被他这显得有些天真的得意劲逗笑了,便开玩笑似地对他说,“其实,无意中你对教育学运用得很好嘛!”

“这我不管”,她迫不及待地往下说,“我对教书不感兴趣,每月这几十元钱的工资只够我买纸墨。但现在既来则安,做一天和尚我也就认认真真撞一天钟,应该说我还是对得起这儿的老乡,我至少没让他们的孩子荒废。但是,我迟早得走,我现在画画没人指点,进步很慢,现在都只是自我探究,或者说练点基本功,一旦条件成熟,我就下山!”

他说得那么兴奋、那么充满自信,对未来抱有那么大的希望。我真佩服他。

“你一个人在这山里呆久了,不觉得孤独和无聊吗?”我问了一个比较天真的问题。

“有,怎么会没有呢?”他一下来了情绪,转而又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刚来的时候,正值冬春之交,这山上的气温比山下低好几度。白天,独倚窗旁,观山影树梢、看夕阳晚照、望烟雨朦朦、睹鸟雀双飞,触景生情、潸然泪下;晚上,孤灯独影、夜静无声,连一声鸡呜犬吠声都听不到。我用凳子抵住门、用绳子拴好窗,卷缩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出,常常彻夜不能眠。那时我真哭过几次,真想不干了。可过后,我又安慰自己:凡是有点成就的人都是经过了一番苦难的。你别笑,我真是这么想的,这看来似乎有些天真,可我真把自己想成多伟大的人了,只是现在落难受苦罢了,我在磨练自己的意志。

“夏天来了,山里凉爽,晚上我常常把草席铺到门前的草地上,躺在上面,仰望着月亮在云里钻进钻出、在树梢间穿梭;在蓝黑的天空数着星星,按小学《自然》课本上所说的星座寻找它们的位置,可我只认识北斗星座,其余的怎么看也看不出来。真的,我没这天赋。有一次我正望着天空想入非非,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我身旁一窜就不见了。我当时吓蒙了,好会儿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钻进屋来,顶好门,不敢再出去了。第二天学生告诉我说可能是野兔,我这才松了口气。还有一次,我躺在外面睡着了,待我醒来,觉得肚子上凉凉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借着月光,我用手一摸,我的天呀,是条蛇!从此,我再也不敢在外面睡觉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吓得打鼓,可他还显得很得意的样子。

“要是钻出来一个老虎、熊之类的大玩意儿,你不就完了?”我笑着告诫他。

“嘿,这东西早就绝种了。要是还有,我倒想弄几个卖大钱呢。”

这倒是真的,我来荣华这么久了,也从未听说过这种大猎物。

“我的故事讲完了,那么你呢?说说看?”他吐出一口气,扔给我一支烟。

“我是过客,我不会在这儿久留的,我迟早离开这里,我的事业不在这里。”我幽幽地说道。

“你学什么的?”

“我学的是园艺,可我喜欢文学,特别爱诗。”

“哦,原来你也是搞艺术的!”

“不敢,我只是喜欢,谈不上搞艺术。”

“哪里?我就说嘛,你怎么会对我这样的人感兴趣,原来我们是一种类型的人。那些‘生活型’的人就是见不惯我这样不修边幅的野样子。像你,看起来穿戴整齐,可你这身装束本身就透露出艺人的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是吗?我可没这种感觉。不过,对你这种生活方式,我也不反感。”我接着解释道,“每个人成功的途径不同,还有就是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不一样,因而表现出他对生活的态度或是严谨的、或是散漫,或是盒子式的、或是自然式的。应该说你对生活的态度是寻求自然、多少带点散漫。这种生活方式古者最多,其中不乏名扬千秋之士。而我呢,对生活本身没有过份的要求,力求回归自然,只为活得自在。但我不能像你这样像个野人的样,因为我生活的环境跟你不一样,我想你下山回城的时候也得多多少少打扮一下自己吧?所以,我的生活应该是严谨的成分占得多些。”

“有道理,看来你对生活还有点研究,以后要向你请教。”

“不敢,我们可以共同探讨、闲聊。当然,我真想与你交个朋友?”

“那还用说,正合吾意。不过,我看一般的朋友还不行,对了,古时不是有什么结拜兄弟吗?同生死、共患难那种,你看我俩是不是就在这山上结拜成兄弟?”

“古人说得好,‘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吾生得一知己足矣’。结拜兄弟,那也仅是一种形式,只要彼此以诚相待,相遇相知,我想我们会成为知已的。”

“道理虽是这样,我们也可闹闹嘛,倒不一喝血酒,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真会有什么悲壮之举呢。”

“那好吧,看你说怎么搞?”我觉得好笑,又不好扫他的兴。

“其他都好办,问题是今天我们意外相逢,得庆祝庆祝,弄点吃的。”他停下想了想,“你等等,我去弄点。”说完转身出门去了。

我在室内仔细查看了一番,除了刚才搬到隔壁教室里去的那几个鸡蛋和番茄,已一无所有了。我看这怎么庆祝?

不多一会儿,听见他在外面叫:“来矣!”

我出门一看,他怀里抱着一个母鸡。

“这是怎么回事?又是在哪儿去‘采’来的?”

“不敢,这是我上次在镇上买的小鸡,寄养在一个老乡家里,许多没过问,却长这么大了!”

我一听,乐了,有这么“寄养”的吗?

在屋檐下有一个土灶,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几根干柴,把火生气来了。我把鸡宰了,打整干净,在其腹部开个口,挖出内脏,便把整只鸡放进大铝锅里,来个“清蒸母鸡”。他拿出一个盛感冒清的药瓶,倒出些花椒放在鸡肚子里。就这样噼噼啪啪地蒸了一个多小时,揭开锅盖,一团热气散尽之后,哇塞,鲜嫩鲜嫩的、香气直往鼻眼里钻。

“吃起来——”他把锅顿在地上,拿了碗筷,扯了鸡肉,蘸上酱油吃。

正这时,我那学生李向东找上门来了。我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家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可我早把这事忘记了。

“算你有口福,”杨海一边找筷子一边逗他道,“你是不是闻到香气跑来的?”

“哪儿是呢?我是来找计老师吃饭的。”他随便辩白一句,也不推迟,便蹲下吃鸡肉。

“计老师,你倒自己找到地方吃饭了,今天是中秋节哦。你原来和杨老师认识?”

“上世结下的缘,今日才相会。”杨海抢着说。

“一见钟情。”我补充一句。

但是,我和杨海都没注意今天居然是中秋节!他说要是有点酒就好了。

看来我们这场结拜仪式被这小子给搅了,杨海也没再提这事,也许他早忘了,只顾吃肉。

“我说杨海,你是不是随我下山去见见天日?整天呆在山上,与世隔绝也不好受呀。我和李向东下午就走,你这儿放几天假也无妨。”饭后我劝他道。

“现在不行,我这幅画还没完成。今日遇君一席谈,我受到一种启发,灵感来了,看能不能一气把它画完。”他向我解释道,“另外我请你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尽管说?”我豪不含糊。

“荣华小学有一个叫红艳的老师,她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又住在同一条街,也是招工来的。”

“听说过这个名字,没见过,我对女孩子不感兴趣。”我打趣道。

“这不要紧,麻烦你告诉她下周回家帮我带几斤面来,交给你,你再给李向东让他给我带上来。因为我哥出差了,没人给我送东西。”

“好吧,看来你真没救了。”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那么我们就再见了,兄弟。我会再来看你的,祝你成功——未来的达芬奇!”

“等等!”他叫住我,在墙上取下一幅画。

“《岁寒三友》,送给你,作个纪念。”他朝我深深一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后你会逐渐明白,我最珍惜感情和友谊。”

“啪”地我接住他挥过来的手,他又是调皮地一笑。这是我才注意到,他真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9月25日

学校放电影,学生们不上自习。趁此机会几个年轻人在一间教室里把桌凳拉开,跳舞。没想到后面却来了那么多人。是的,这偏僻之地,平日里除了上班也就无所事事,大家都闷了、无聊。今晚那么多年轻的人聚在一起放松一下,都很兴奋。小学来的女同胞很多,也很年轻、活跃,大都是近一两年才分配来的。舞场上常一起跳舞,平时对面撞见也打打招呼,但大多数我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那个叫红艳的老师,我早就听光棍们谈论过,但是与人对不上号,不知是她们中的哪一位?

我在和一个女老师跳舞时,便问她:

“你们小学哪个老师叫红艳?”

“找她干什么?”她似乎有些“警惕”。

“有点事。”

“什么事?”

“没什么。”我感觉她的语气有些不正常,便调侃道,“我在问你呢,你倒问我了?”

“你不告诉我,那我也不知道!”她耍赖了。

“你以为我找她干什么呀?别往那‘邪路’上想。好吧,我告诉你,有个叫杨海的,认识吗?请红艳老师帮他带几斤面来。”

“谁给他送去?”

“给我就行。”

“好吧。”

“好吧?你还没告诉我她是谁呢?”

“你怎么这样笨!”她一脚踩在我脚背上。

哎哟!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红艳。我这脑袋怎么“短路”了呢?

——9月27日

晚饭后和一个男老师李家友在公路上散步,遇到红艳也与一个女老师一起散步。我又想起前晚跳舞的事,觉得好笑。

“吃多了点出来消化消化呀,计老师?”她将手里的一束野花朝我挥了挥。

“你不也一样吗,红老师同志!”我针锋相对,“前天晚上真对不起哈,别见怪哦。”

“哪儿敢呀?你们中学老师嘛,怎么会认得我们教小学的?”

“哟,你应该当外交家什么的,这么厉害的嘴!”说话间我们已经擦肩而过,我转身应了她一句。不知道她又咕噜了一句什么,走远了没听清。

刚走几步,李家友就和我开起玩笑了:

“看来你们很随便哦?”

“哪儿的话,就那天跳舞才认识。”我笑了笑道。

“人很漂亮的,再加把劲噻,伙计!”他还不“放心”。

“有道理!”我干脆顺水推舟,懒得再与他辩解。

不过,我心里在想:这女孩大方、开朗,也不乏热情,很有趣。我从未与女孩有过过密的交往。所以在这方面研究不多,只能凭感觉和想象——这是诗人的眼光。

——9月29日

下午收到同学王明元的一封信,告诉我他结婚了,并问我什么时候吃喜糖?别忘了告诉他。

分别才两年,同学一个个都结婚了,而我还是光棍一条,连女朋友都没有。八六年刚来此校时,全校光棍近二十个,而今也所剩无几了。当然,我对此事并不着急,我想只要成了业,何愁成家?况且我在这鬼地方一旦结了婚,怕是一辈子都休想出去了。所以,我从未认真思考过婚姻方面的事,也没有体验过因女孩而产生的那些喜悦与烦恼。

单身汉生活最苦恼的事情就是没人洗被盖和衣服。所以我常请学生帮忙,“顺便”帮我洗点,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当然,单身汉也没有没完没了的家务事缠着,整天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早上睡睡懒觉,也不怕有人扯耳朵,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多自在;晚上看小说可以看通宵,也没人会干涉;学校放假可随便到哪儿去玩过够,无牵无挂,多潇洒。所以,结了婚的那些年轻丈夫或年轻爸爸们,总是苦着脸告诫我说:“别结婚,结了婚保证你会后悔!”可是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整天又跟学校吵着要房子结婚,这就让我弄不明白了。还是一个中年老师说得好:“这结婚犹如吸烟一样,不会吸烟的人总想吸烟,学会了又后悔;没结婚的人总想结婚,结了婚又后悔。所以,吸烟者别戒,结婚者别离。”这个论断似乎有些道理,但是我那天读了钱钟书《围城》才知道:“城中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婚姻也罢、事业也罢,整个生活都似在一个围城之中,人永远逃不出这围城所给予的束缚和磨砺。”

我看到学校的那些中年夫妇们,整日里为消磨这二十四小时而发愁。是的,他们该有的都有了,爱人、孩子、工资等,在这一生中,他们的生活不可能再有多大的改变,况且中年以后,差不多也失去了对生活的幻想,在他们看来,应该满足了。所以,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打发掉这以后的日子。白天,除了上那一两节课,便是三五成群地吹牛扯把子,说是非、开开玩笑,或者到处串门、下河网鱼;到了晚上,主要是打牌、下棋、看电视和睡觉。女同志,则不停地织那永远也织不完的毛衣。

这一切,都令我颤栗了。如果我结了婚,也得走上这条路吗?现在,尽管我也呆在这山沟里,与他人为伍,可我觉得这是暂时的,我未来的路很长,可供我选择的机会也很多,我的生活应该是充满光彩的。

我总想在浑浊的人群中保持自己的纯洁!

——9月30日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喜欢夜晚。

每当夜静更深,我推开窗门,独立窗前,静望黑蓝黑蓝的天空和那轮明亮的秋月,总是勾起我无穷无尽的、遥远的遐想。有时,我呆坐在桌前,听窗下雨打芭蕉的淅沥,听夜的匀匀的呼吸,望着这盏孤独的台灯,它柔和的灯光倾泻在桌面上,我又是一番无限的思索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然而,当我从梦幻中清醒过来,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又令我心灰意冷、倍感伤感。

我想在诗歌方面有所成就,可是整日里困扰着我的是无休无止的烦忧。在这里,没有一个能与我探讨的同仁。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读一些诗歌理论书箱和诗歌报刊或诗集,以消磨时光或聊以自慰。偶尔写几首伤感的诗,或一篇忧郁的散文,可自己读着都不是味道。在信中常和笔友们谈着一些见解和感受,也觉得是那么苍白。我差不多对自己都要失去信心了。

当我抬起头来,还是这夜和一地的月光。此刻,我忽然觉得,只有这夜才是完整的,我可以完完全全地拥有这一个又一个的晴朗的夜晚……

——10月1日

真的,我觉得什么都没劲!

我要做的事很多,可我什么也不想干。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索然无味的……在我的眼前,总有一种隐隐的暗淡。我似乎觉得,我是在忍受生活!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束缚起来?我为什么不让自己活得痛痛快快的?

周围的人,我总觉得与他们有一种差距,我总是有意或者无意地与他们保持一种距离。我不能与他们探讨什么,也不能倾诉什么,我头脑中的一切疑虑只有永远存在,在我闲着的时候,便又慢慢地想,总想得出一个答案、有一个结果。而在此时,我又多么需要一个人,就坐在我的面前,静静地听我诉说,然后告诉我:别想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这么多年来,我最忠实的伴侣就是这一支笔和一本日记,它能静静地听我诉说,每晚我都要与它交谈很久,很久。可它从来不曾告诉我该怎么办?

在我书桌的玻板下,压着一张剪报,上面的几段话,总引起我一次又一次的沉思:

“——人与人之间走远了,每个人都是来去匆匆,甚至要好的朋友间也发现需要寻找话题,不是琐碎就是庸俗。

“——虽然还有爱情,还可以两人同行一段路,多少感到些慰藉,可谈恋爱的本身也已远非中学时的少男少女想像的那样只是浪漫。

“——也总想去流浪,总想在阳光下赤着脚寻找大海,可四周又总有高高的墙挡住我们的视线。”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产生一种渺小的感觉。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我何足轻重?我的来和去、存在与否,对别人来说,何足轻重?

——10月2日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月光:第一章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月光:第一章
上一章下一章

月光(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