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谁念西风独自凉

第一篇,谁念西风独自凉

(一)

吱—

他缓缓推开布满黑斑与密集小洞的木门。

“咳—咳—”

房梁上抖落的灰尘扑面而来弄得他咳嗽不止。

他抬起斑驳苍老的手臂揉了揉浑黄的眼睛,缓慢地转动身体环顾这破旧的屋子。

野草从砖壁中窜出,蘑菇在木柱子上肆意生长,屋子中心长着几株荠麦。

他揪下几朵蘑菇,从腰间一点一点地抽出锈迹斑斑的铁剑,磨擦的声音抓人心肝般刺耳。

荠麦被他长满厚茧的大手拢作一束,铁剑慢慢在荠麦上蠕动着,剑刃钝了,只得靠破碎的地方锯断麦子。

一把蘑菇,一把麦子,一瓢水。

他蹲在铁锅边静静地等待着,木柴在炉子里噼啪作响。他时不时添上一把柴时不时吹上一口气,锅里的分明已作混沌,荠麦粥的香气飘满了屋子。

他缓缓地把手伸进锅里捧起一点粥喝了下去,锅内滚烫的水汽对他来说倒像是温柔的呵护。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老味道....他用沙哑的喉咙轻声念着,又是一捧....

(二)

他扶着墙步履蹒跚地走到西房,映入眼帘的是铺着破烂草席的土炕,因桌腿腐烂而倒塌的梳妆台,还有一面摔得稀碎的铜镜。

他躬下身子费力地捡起铜镜的碎片,铜镜上映出他的模样。

灰白的头发,浑浊的双眼,细密的皱纹布满他的面颊,稀疏的眉毛,干枯龟裂的嘴唇,花斑在皱纹里隐匿着似乎在耻笑他的衰老。

“你看…我也老了。”

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着。

镜子缓缓地偏向颈下,映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金色的鳞片被层层镶在流着华光的锦锻上,他一动身磷片撞击的声响如雄浑的乐章,眼前仿佛有百万雄狮齐声怒孔。他的胸甲被雕琢成麒鱗模样,神兽怒圆目瞪好似要吃人一般,左右肩甲上各浮着两个大字,”神威”“无敌”。

“好看吗,黄沙百战终是穿上金甲喽”

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眼角泛起一点泪光。

炕上的草席已经滚作一团杂草,他轻轻拂去灰尘坐在炕上。

多年以来的征战摧垮了他的身体,金光灿烂的铠甲下是触目惊心的伤痕与瘦骨嶙峋的躯体。

长期厮杀的紧张感消磨了他的意志,一个又一个的不眠夜令他身心俱疲。

他缓缓合上眼,如今他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三)

“娘子!娘子!我考上秀才啦,我考上啦!”

年轻健硕的小伙子一边奔跑一边大喊道。

园子里眉清秀的姑娘正在摘菜,听到小伙子呼喊声放下菜篮子欣喜地出来迎接。

红色的喜帖被交与姑娘,她紧紧地将喜帖攘在手里,不知不觉间清澈的眸子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小伙子一把拽住姑娘的手激动地说:”娘子,大喜的日子就莫要动炊事了,去城里饭馆可好?”

姑娘连忙点头回答,两人相拥在一起,园子里充满快活的空气。

(四)

砰!吏部的大门被踹开。

“为什么不给我官!为什么!”

小伙子冲进吏府揪住吏官的衣领怒声质问,此时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神色憔悴。

吏官移开他那双如筷子般纤细的手,整理起衣襟,眼神中充斥着对他的不屑。

吏官拖起长长地声调毫不在意地说:“今儿个已是武将的天下了,咱这些个文官自身难保,哪儿还顾得上你。”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问道:“可是你说只要中举就有官做,我中了,凭什么一年无官。”

“凭你不是武将,凭现在文官无用!”

“你个混账!”

吏官的话彻底激怒了他,他一把掀翻案桌,歇斯底里的样子仿佛一只在笼中垂死挣扎的困兽。

吏官万分惊恐急忙大叫:“来人啊,把他拖出去!”

屋外冲进来两个壮汉,一左一右将他架了出去。

随府门沉重的闭合声,他鼻青脸肿地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求求了,给个官做吧,那怕小吏也行……”“求求你们,给个……”“求求你们……”

他爬起来跪在府门前一遍又遍地磕头乞求,血不住地从头上喷通而出,他感到有些寒冷,眼前有些模糊不清,耳边不断回响起一个声音”相公,相公……”

咚!头重重地撞在地上他再没能起来。

(五)

“娘子,我想从军。”

他从炕上慢慢爬来说道。

姑娘转过头淡淡回答:“相公头可是撞坏了?”

“娘子,我是认真的,当文官没有出头之日,更何况无官。”

“战场厮杀就能有出头之日?”

“为了中举,我们牺牲了太多,吃喝不足,衣被不暖,唯有从军才能改善这一切。”

“养麦粥味道很好,相公不必多虑。”

“男儿怎能拘泥于此!”

他终是对她吼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阵阵咳嗽声。她担忧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相公想去,小女子自是拦不住的。”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

傍晚她带着一柄利剑归来与此同时她头上的玉簪子消失了。

她抽出剑对着手臂割去,鲜红的血液沿剑刃缓缓滴下,她开口:“剑有灵,以血养之,愈利。”

他楞住了,嘴巴张得老大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姑娘将剑交与他手郑重地说:“小女子以嫁妆玉簪换之,望能助相公一臂之力。”

他紧盯着她,眼角泛起泪花,重重地点点头。

出征那日,他骑上马,未回眸。她闭着口,不言语。

他们知道一旦有所触动,便再难分别。

(六)

他猛得起身,金甲发出的响声令他头脑胀痛,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离别时那份刻骨铭心的痛楚,依然会常常想念姑娘的模样,依然会在深夜因担忧而突然惊醒。

他缓缓转头看向窗外,朦胧的月光映照着大地,已是午夜时分。

扶着墙起身,他缓慢地向后院走去。

院子里长满杂草,在院子中心树着一颗松柏,在月辉的相映下松针散着点点银光,而松柏之下是一块无名石碑。

他坐在石碑旁伸出颤抖的手搂住石碑,仿佛当年与她并肩赏月时的情景,眼泪再次涌出眼眶。

“娘子知道吗?楼兰的古城真是很雄壮啊,一点不比我中举时背的诗差。”

“现在是不是叫你老婆子更合适呀,啊哈哈。”

他轻轻拍着石碑有一搭没一塔地聊着。

突然他似乎想起什么,身体猛地绷直。

“娘子,这么多年你都没听过我写的诗吧?”

“那我现在给你念一首,你看好不好?”

他缓缓开口用沙哑的声音朗诵着。

“明月之夜短松冈,孤雁寒影对成双。功成名就把家还,谁念西风独自凉……”

他朗声笑了起来,微风吹来,金甲与松针发出哗哗的声响,似乎是她在为他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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