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晚间,张儒秀洗漱过后,见司马光伏案提笔写着字。神色认真,落笔稳健,行云流水间一页纸便绽满了字。
“在写什么啊?”张儒秀擦着头发,好奇地走了过去。
倾身一看,那纸上端正着写着几个大字——《论两浙不宜添置弓手状》。题名后面,又紧挨着小字解题——“先公知杭州代作”。
原来这是司马光替司马池写的要呈给官家的奏状。
司马光闻言,笔锋一滞,瞥头瞧见她发尾湿漉漉的,便想起身给人擦拭头发。
张儒秀见状,连连往后退去,嘴里一面念叨着:“你忙你的就好,不用管我。”
司马光有些疑惑,依旧问道:“真的么?真的不需要我么?”
张儒秀点头,往案桌上望了一眼,说道:“你先写罢,写完再找我。我捎来了账簿,去那边对对账。”说罢,便往床榻那边走了过去,顺便随手拿起账簿,躺在床上看着。
司马光见状,这才松了口气,继续提起笔来写。
他脑里的想法早就顺过了许多遍,如今提笔写字,自然写得流畅,一刻钟便写完了这篇奏状。
转身一看,张儒秀正没个正形地趴在床榻上,仔细翻着手里厚厚的一本账簿。
“我帮你擦擦头发罢。”司马光说着,走了过去。
“你都写完了?”张儒秀起身,给人递过去手巾,继续捧着账簿核算着支入支出。
司马光唔了声,接过手巾,给人仔细地擦拭着发尾。动作轻柔,生怕打扰到她。
张儒秀眼盯着账簿,心早飞到那片奏状上去了。
既然看不下去,张儒秀索性合上了账簿,拉着司马光同自己对视,又问道:“你都写了些什么啊?”
“写了反对官家在两浙地区添置弓手的原因。”司马光说道,“我以为,原因有五,是五不可。”
张儒秀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一来,弓手本就是县里维护治安的人。如今官家贸然下令要各地添置弓手,百姓定会以为官家会强制弓手入伍,定会以为战乱不远,定会闹得人心惶惶,治安大乱,有人四处逃亡。”
“二来,两浙地区一向太平。民间不设军械,偷杀抢掳之事也少。而今官家要添置弓手,引发逃亡,加上地方又允许百姓私下购买军械武器,如此一来,犯罪一事定会大增,地方不好治理。”
“再者,添置弓手时,衙里要有户口簿子去统计人口,可衙里的户口簿又不止一本,信息错杂,各不相同。如此乱象之下,定会有一些小吏从中作乱,一番敲诈勒索,折腾百姓。”
“其次,弓手说到底还是健壮点的老百姓罢了。平日里种田犁地养出了蛮力,也能威慑小人。让老百姓去奔赴前线,跟那些将领一同去打仗。百姓也不懂军事战略,到了战场也只是拖后腿而已。”
“最后,两浙地区,数年前民风歪斜,多的是嚣张跋扈的野蛮人,动不动便以蛮力威慑人。本朝建立后,民风才逐渐改了过来,才有如今的祥和之象。如今官家要添置弓手,免不了要叫人见些刀枪长炮。若是又引起那股不正之风又怎么办?只会引来祸患,徒劳无用。”
张儒秀听罢他这一番话,思路也被打开了来,应声附和着:“说的在理。官家下令时,又不顾地方实际情况,只是自以为是为了地方好,殊不知这条令无意中又害了多少个州郡。”
司马光点头认同着,一面拨散张儒秀半干未干的发丝,继续擦拭着。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呈上去呢?”张儒秀想到这点,又问道。
“明日我会把这奏状呈到阿爹面前,若是他点头说好,即刻便能送到中央去,静等官家回复。”
张儒秀说好,又想到聂娘子的事,踌躇开着口:“阿姑的身子还没有好起来,你这次来也多陪陪她。”
说到聂娘子,司马光动作一滞,随即又恢复原状。
“阿娘的病情好似突然加重了一般。原先也病过,不过吃了药不出五日便康健起来。这次却不同,想来也病了两个月了,还没好起来。人倒是愈来愈憔悴,看得人心疼。”司马光低声说道。
张儒秀心里想着聂娘子先前交代她的话,她又不能透露出来,便说的颇为隐晦:“再忙也得陪陪爹娘,这次在杭州多待上几日罢。待到官家的回复批了下来,再走也不迟。”
“好。”司马光应声,又瞧着张儒秀脸上也有了憔悴样,满是愧疚。
“辛苦你了,一直跟着我奔波。”
“没事的。”张儒秀话里满是不在意,轻声回道。
司马光的事就是她的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况她也很开心,司马光能敞开心胸来,同她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不经意间,又想到了聂娘子的话。
“君实执拗,往后我不在了,还烦劳你多劝劝他。他啊,还是个孩子。瞧着做什么事都稳重,可也总有慌的时候。我希望每每他找不到头绪时,你都陪在他身边。”
“三姐啊,君实这孩子是打心眼里中意你,向来如此。你俩感情好,我也就放心了。至于儿孙满堂的事,我也不强求你。顺其自然罢,你俩是,我也是。”
瞧着张儒秀一脸愁容,司马光满心不解,开口问道:“怎么了?心里有事么?”
张儒秀摇摇头,蓦地觉着二人好似身处波涛汹涌的湍流之上,能依赖的,只有彼此。
“我没事。倒是你,要是有什么愁事,尽管同我说。”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见她难得认真,笑了下,说了声好。
翌日,司马光把那篇奏状呈到司马池眼前,谦卑地请人指正。
司马池一番阅览下来,原本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话里也染上了几分难得的欣喜:“好!写得好!字句铿锵有力,简明扼要,是上上等!”
司马光见老父一脸动容,面上也欣喜:“阿爹觉着好就行。”他有一个知他懂他的父亲,心里自然也高兴。
司马池听着他这般自谦之话,放声笑了起来。末了,拍拍司马光的肩,道:“君实啊,今晚同我喝几杯,庆祝庆祝啊。”
司马光说好,也不多打扰司马池办事,悄声退了下去。
而司马池,捧着司马光交上来的奏状读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满是骄傲得意,有一个这么懂事能干的孩子。
聂娘子依旧卧病在床,只是见司马光难得闲了下来,便叫人推她出去,想同人出去走走。
司马光自然不同意,七月天热了起来,日头毒辣,他怎么舍得让聂娘子出去受罪呢?
聂娘子似是早知他会这般反应一般,扯上了张儒秀,拿张儒秀压着他。
司马光没辙,点头说了声好。
张儒秀给聂娘子换着衣裳,三人去了西湖。实际上三人之前都去过此地,只是如今再看湖观亭,心境也早与原来大相径庭。
聂娘子指着远处的天,不禁回忆起司马光孩童时的趣事。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张儒秀说着话,说到一些糗事时,便会惹来司马光一声制止。
聂娘子不管他,继续说着,司马光也没办法。
“君实小时候顽皮得很,也不喜欢读书。同之道比起来,算是个愚笨孩子。”聂娘子拉着张儒秀的手,说着往昔。
“我还以为官人自小便是这般稳重模样呢!不曾想,还能给二姐夫给比了下去。”张儒秀调侃道。说罢,瞧着不远处看湖的司马光,一时颇为感慨。
聂娘子唔了声,“只是比起之道那孩子的天生伶俐,一点就通,君实要比人付出了更多努力来,才能勉强望之项背。”
“君实这孩子,一步步走得扎实,只是每一步之下,都是数不尽的苦啊。有时我瞧着他这般用功,苛待自己的身子,心里也心疼。”聂娘子说到动情处,不免又多言了几句。
“我家的孩子啊,都舍得用功。只是那个小儿……嗳,走得早哟。”聂娘子叹道。
听她这么一说,张儒秀蓦地想到许久之前司马光同她说过的那件事。
原本司马家是有位三哥的,叫司马望。只是三哥去得早,家里人不想叫聂娘子伤心,也都默契般地避开这件事不谈。
许是聂娘子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罢,一时只把往事倾泻出来,不愿再瞒在心里。
张儒秀听到聂娘子这话,一时也不知该接什么话过来,只是默声听了下去。
“我家那位姐常年跟着夫家四处奔波,忙碌半生,好在她自己觉着生活得好,我也就不再操心。大哥也是豁达之人,守着本分,公事公办,也得了个好人的名头。我这位二哥,被人叫做少年天才,可他吃过的苦,外人却不知啊。”聂娘子瞧着司马光挺直的背影,心里蓦地心酸起来。
她一把年纪,本以为会看淡这番生老病死之事才是。只是末了,心里还是放不下牵挂的人,还是想多陪他们走些路。
聂娘子心里知道,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出来探风了。
“往后啊,我的孩子各走各的路,只要走正道就好。”聂娘子说罢,眼里早已泛起了泪花,朦朦胧胧的,叫她瞧不清司马光的背影来。
“三姐啊,我把君实交给你了。”聂娘子拿出绢巾来拭泪,又不敢哭出声来,怕司马光发觉。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聂娘子念了句诗,瞧见张儒秀满脸担忧地看着她,生怕她想不开一般。
聂娘子拜拜手,示意自己没事。
只是她不说,司马光未必能感受不到。
回去后,司马光心里蓦地慌了起来,抱着张儒秀不肯放手,说话声也满是颤抖。
“岁岁,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司马光颤声说道。
张儒秀听罢这话,心里一沉,她能猜出司马光话里的意思。不过此刻还是安慰着:“不要想那么多。”
她蓦地想起多少次午夜梦回时,她被噩梦惊醒,司马光也总是抱着她,说着一句话。
如今,她又把这句话赠给了他。
“所有都会慢慢变好的,我们也是。”
只是此刻,这话似是不中用一般,被司马光抛在脑后。
“岁岁,我好像快要失去阿娘了。”他说道。
作者有话说: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出自白居易《简简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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