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司渊渟穿着那身满是束缚的斗牛服,站在最初见到楚岳峙的那棵树下,手里握着楚岳峙给他的玉佩,静静地出神。
没有人会看上碎玉,所以当年被送回宫里进入司礼监时,三块碎玉并没有被抢走。他一直都随身带着,直到当上首席秉笔后才终于找到工匠,融金将三块碎玉重新镶嵌在一起。
只是,碎过的玉,即使重新镶嵌回一块玉佩,也不再是原来完整的模样,就像他一样。
他将楚岳峙送回安亲王府后,方本和以及工部尚书都被请进了东厂,礼部数名官员也被带到东厂接受调查。
整整三日,他都在处理礼部和工部的案子,今夜楚岳磊召他入宫面圣,他交待完案情进展,楚岳磊便让他退下了,脸色很是阴沉,显然对眼下脱离掌控的情况非常不满。
从御书房离开后,本来该离宫回东厂去继续审人办案,却不知怎的竟一路走到这里,已经太久没有来到这棵树下,以至于回过神时他甚至有瞬间的恍神,仿佛自己一抬头,就会再见到八岁的七皇子殿下。
可他到底没能找到那个属于司九的楚七。
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一年,这二十一年,每一天,都是那么的漫长。
还是普通太监时,宫里他能去的地方很少,后来他慢慢爬上去了,也极少再来这些留有回忆的地方,他没有资格也不需要缅怀过去。
十四岁以前的人生,于他而言,已然久远得恍若隔世。
他没有再去过撷芳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禁止与楚岳峙再有任何接触。他有不同的主子,见过宫里其他所有的娘娘与皇子,唯独见不到楚岳峙与其母嫔。
在宫里,深静公子是谁都不能再提起的封号。
那是先皇下的旨意,尚书之子、深静公子司渊渟已死,他二度入宫是太监,是司公公。
他本以为,楚岳峙会来找他,可是没有,他等了很久,始终都没有等到楚岳峙。他为楚岳峙找过很多借口,比如不知道他在哪儿,比如先皇不允许,直到八年后,在司礼监他见到了十七岁的楚岳峙。
——不会,楚七一定不会抛下司九!
言犹在耳,可对他坚定地说出这句话的那个人,原来早在八年前便已将他抛下。
彼时的他直到那一天才醒悟,楚岳峙,早已不再是楚七。
寒冷的夜风打在身上,司渊渟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他身体里流淌的每一滴血都远比寒风更冷,自父亲与司家被先皇用来献祭那一日起,千万年不化的严寒冰封在他每一丝骨缝中,再未有过半点温暖,更没有实现理想抱负的热血可沸腾。
司公公的一生,都会被困在这宫墙之内,不得解脱。
将玉佩收起,司渊渟伸手摸了摸已比当年粗壮许多的树干,这棵树就像楚岳峙一样,在这些年里长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也许再过不久,便再不需要被保护。
他是那样卑劣又见不得光,楚岳峙从审讯室里出来后,他明知道楚岳峙根本认不清他是谁,依旧趁人之危地利用楚岳峙的脆弱去寻已经逝去的过往里曾有过的依赖。
不是不知道楚岳峙难以忍受他的喜怒无常,可他控制不了,他总是在痛,见到楚岳峙会痛,见不到楚岳峙也会痛,将楚岳峙抱在怀里会痛,放楚岳峙离开依旧会痛,刻骨铭心的恨意在漫无边际的痛楚中恣意生长,他恨得只想让楚岳峙跟他一样痛,可楚岳峙却又总是出其不意地将他安抚。
楚岳峙是唯一能为他止痛的人,哪怕只有短暂的片刻。
司渊渟抿起薄唇,想起楚岳峙主动给他的吻,其实,他也是不懂的,明明就那样嫌弃他,不愿意认他,也已经有了恋慕的人,他们的第一个吻还那样抗拒,怎么后来就又愿意了呢?为了帝位,竟能委屈自己到这地步吗?
帝位,皇权,君威,他的父亲和司家是因为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而成为牺牲品。
楚岳峙是先皇的儿子,身体里流淌着跟先皇一样的血,将来,楚岳峙也会变成先皇还有楚岳磊那样吗?
他不知道,也无法预知将来,唯有再相信楚岳峙一次。
一生再长也不过百年,但他真的已经累了,将楚岳峙推上帝位,是他最后想做的事。
从宫里出来,司渊渟站在宫门前,整个人被巨大的黑影笼罩。
他没有回头看,只是沿着长长的青砖道往前走,甚至没有为自己提灯。
因为不需要,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在黑夜中行走,与黑暗融为一体。
一名东厂侍卫悄然出现在他的影子里。
“督主,安亲王昏迷两日,不久前才醒来,此刻正在府中大闹。”
司渊渟脚步一顿,黯无生气的眸中浮现愠色:“昏迷两日,为何现在才来报?”
安亲王府里安排的东厂侍卫,都是他亲自挑选,过往安亲王府里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了若指掌。
他也分明交代过,有关楚岳峙的任何事都必须第一时间向他回禀,是谁给这些人那么大的胆子,竟将楚岳峙昏迷两日如此重要的事拖到现在才让他知道!
没有心思责骂降罚失职的下属,司渊渟身形一闪,以极快的速度在夜色中往安亲王府的方向掠去。
当司渊渟将寝室紧闭的门一脚踹开冲进去时,最先看到的,便是一手持剑一手抓着几张信纸,身着单薄寝衣披散一头墨发依靠在墙上,面色苍白满眼绝望的楚岳峙。
“你……”司渊渟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直接闯入,第一眼会看到这幅景象。
周楫与林亦还有那送来密报的暗探,本就因楚岳峙的失控而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再见到司渊渟破门而入,更是纷纷亮出自己的贴身兵器来。
楚岳峙看到司渊渟,本就崩溃的表情却变得更加破碎,他嘴唇颤抖,举起手中的那几张信纸,以快要哭出来一般的喑哑嗓音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你曾经是我的侍读,后来,也是因为我才会被……被去势……这是,是真的吗?”
这怪异的问话方式让司渊渟察觉到不对,他皱眉审视着楚岳峙毫无血色的脸,踏前一步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回答我!是不是真的?!”楚岳峙却像是下一刻就要崩溃般朝他大吼。
“将军!请你冷静,莫要再如此激动!”林亦见状脱口而出在军中时对楚岳峙的敬称,霎时紧张得想要抢到楚岳峙身边,却被楚岳峙挥剑阻止。
司渊渟看向一旁的周楫,危险地眯起一双丹凤眼,身上散发出极冷的威压,问道:“安亲王到底发生何事?咱家将人好好地送回来,为何现在会这样?!”
周楫不语,可林亦却是再不敢冒险,也不管这突然闯入的人便是他们苍鹭营全员都默认的佞臣宦官,扭头飞快地对司渊渟说道:“将军脑后风府穴被封入金针,强行封印了将军十岁前的记忆,而今金针移位危及将军性命。司公公,将军前日头痛被我安抚下后,昏睡足足两日,醒来后暗探便送来了密报,乃是将军此前命人去查的与司公公之间的往事,我不知里面内容具体为何,将军看完便是这模样,可将军此刻断不能如此气血上涌,若金针再有所移动,是会要了将军的命的。”
“记忆,被封印了?!”司渊渟闻言却一怔,随即面露震惊,他难以置信地重新看向楚岳峙,“你,不记得我了?”
不是不认,而是根本从十岁以后,便被人夺去了记忆,将他彻底忘记。
司渊渟一向清明的思绪停摆,就连情绪都被架空了,他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
如果楚岳峙是被迫忘记,那他这些年对楚岳峙的恨算什么?他这段时间以来对楚岳峙的所有折辱与凌虐又算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你告诉我,这纸上写的是不是真的,你曾是我的侍读,是为了救我才会变成如今这模样……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楚岳峙悲痛交加地朝司渊渟嘶吼,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自己竟将不顾一切牺牲全部来保护自己的司渊渟忘记得这样彻底,他不敢去回想,在司礼监再见面的时候,司渊渟该有多痛多绝望,更不敢去想,司渊渟这些年来会有多恨他。
司渊渟只觉瞬间天旋地转,他往后踉跄两步,抬手扶住坏掉的门扉勉强撑住自己,直到眼前笼罩的黑雾散去,他抬眸与楚岳峙对视,无数复杂晦涩的情绪将他淹没,令他感觉自己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窒息,所有关于楚岳峙的思绪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清明。
那些曾经美好的过往早已刻入他的骨髓,他从未想过楚岳峙会不记得,更从未细究过楚岳峙对他陌生的态度也许并非因他成了太监而不认他,他固执地认定是楚岳峙对他无情无义,在他失去一切后如同那老皇帝对他父亲那般,将他彻底抛弃,却竟不曾考虑过这其中也许有所蹊跷。
那样依赖他,天真地趴在他胸前说着长大后要嫁给他的楚岳峙,怎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将他弃之如敝屣?难怪七年前宫变那日,当他将匕首递给前东宫太子时,那老皇帝会对他笑得如此诡异。原来都是老皇帝算计好的,若他当真报复到楚岳峙身上,最后发现真相时他只会更加的生不如死痛至癫狂。
闭上眼,司渊渟再无法看楚岳峙那双通红的眼眸,他缓缓点头,承认道:“是真的,我,做了你一年零八个月的侍读,与你日夜相伴,最后为了从使臣手中救下你,才会,才会……”
司渊渟无法在人前说出那话,那是他最深也是一辈子都无法痊愈的痛。
楚岳峙大笑几声,几乎就要疯了,血丝爬满了他双眼的眼白,他喃喃地苦笑道:“原来是我……原来一直都是你……”
没有半点犹豫,楚岳峙举起手中的剑指向林亦,厉声道:“给我把金针拔出来!我要你将我的记忆恢复!”
林亦双膝一屈直接跪下,就连手上的兵器都抛了,对楚岳峙说道:“将军万万不可!那金针在您幼时封入,在您体内多年,而风府穴更是足太阳、督脉、阳维之会,若现在去除金针,不仅有可能经脉大乱,再加上记忆与情绪骤然反扑,轻则痴傻重则气血逆行而亡!”
“本王要你把金针拔了!金针能被封入自然有办法拔出,本王不信你办不到!”楚岳峙转而将剑架到自己颈边再次下令,锋利的剑锋刚一贴上他的颈脖便将皮肤划出血痕,楚岳峙却毫无所觉,只死死盯着林亦,这是他自己一手挑选培养的精英,到底有几分能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相信林亦一定能办到。
“将军,属下并非不能,可那实在太过凶险了,让属下为您将金针归位,才是最保险安全的治疗之法。”林亦却是不敢,楚岳峙的命何其重要,他如何能冒这个险?
周楫与暗探也向楚岳峙跪下,齐声道:“将军,请您三思!”
“楚岳峙,你别……”司渊渟扶住门扉的五指陷入门框,他还未能接受楚岳峙失去记忆的事,高大却精瘦的身子像是被压垮了一般颓然佝偻,他垂着头,耳边尽是楚岳峙儿时用那稚嫩的童声跟他说过的话,二十一年了,原来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记得,然后抱着那些回忆在炼狱里煎熬。
他们各自的命运在那一夜之后,就已经走上了分岔道,既然他们的最后一面是那样的惨烈,又何必再让楚岳峙记起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断不会拿楚岳峙的命去冒险,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深吸一口气,司渊渟再次抬头,声音沙哑地困难吐字:“别冲动,忘了……就忘了,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不……不重要了,你的命,你的安好比其他所有事,都更重要。我宁愿,你永远都别想起来。”
我最好的模样,你忘了也好,如此,也就不会看清,如今的我到底有多不堪入目。
“司渊渟,我的记忆,谁都不能拿走,我的就是我的,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谁也没资格让我忘了你,哪怕是你也不可以!”楚岳峙缓声说完,扔掉手中的信纸,直接摸到自己脑后,充沛扎实的内力走遍全身,最后集中往那不断撕扯剧痛的风府穴冲去。
既然他们都不愿意帮他,那他就自己除去那夺走他记忆的金针!
如果从一开始就是司渊渟,那么他绝不要留司渊渟一个人在原地,自己一无所知毫无负担地往前走。
哪怕登不上帝位,哪怕会死,他也绝不会接受自己如同傀儡一般让人操控,连自己弄丢了最重要的人都不知道。
猛然意识到楚岳峙想做什么,司渊渟目眦欲裂地飞身冲向楚岳峙:“楚七,不要!”
带着一丝尖利的嘶吼几乎震破所有人的耳膜,楚岳峙看着飞扑而来的司渊渟,脑后一凉,金针被他用内力生生逼出,楚岳峙只觉一直紧绷的后脑突然就松了,下一刻,握在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和缓有序的内息开始失去控制地在体内散乱流窜,喉间涌上一阵腥甜,双唇一张便吐出大口稠血,身体随之无力地向前扑倒。
挥掌震开同样起身扑向楚岳峙的周楫与暗探,这一次司渊渟却只来得及将楚岳峙接住拥入怀中。
旧时回忆纷沓而至,三十一岁的楚岳峙被拖回到八岁那年,继而在席卷全身的剧烈痛楚中被回忆剖开凌迟。
抬起虚软的手,楚岳峙趴在司渊渟怀里,掌心颤抖着贴上那张表情龟裂惨白一片的脸,少年模糊多年的脸庞终于从那片茫茫迷雾中清晰起来,一点一点地与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重叠,楚岳峙仰头凝视司渊渟,痴痴一笑:“你就是父皇送给我的生辰礼啊……司九……”
最初将他从树上抱下来的少年,最后趴在血泊中死死抓住玉佩奄奄一息的少年。
他爱慕多年的人,是司渊渟,可是司渊渟,在二十一年前,就因他而被毁掉了。
心被撕裂出一道宛如黑洞血淋淋的伤,楚岳峙呼吸骤停,眼前陡然间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