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7)
对于梁国而言,来莫斯科参加这场葬礼实在是个危险的计划。
当葬礼的邀请函到达金陵时,护国公便吩咐随从备马,准备亲自前往莫斯科。这一举动让所有大臣咂舌。没有人能想通护国公为何要千里迢迢地去参加一个未曾谋面皇帝的葬礼,可也没有人敢反对他;他的绝对权威在梁国是毋庸置疑的。
临行前的深夜。金陵,护国公府邸。
护国公笼罩在一身铁甲中,他跪坐在竹席上,默默地对着身前的一张肖像,肖像里是一张正荡着秋千的女孩。他的盔甲沉重,而他的身材却并非很高大,跪坐的时候,这身重盔重甲便撑在地下,显得非常累赘。他闭着眼睛,静静地似乎在等人。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屋子一角香炉里的香都已经熄灭。
随着一由远而近的口哨声,一白衣青年慕地出现在了护国公身后。
“你来了。”护国公低声说。
“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无事也不好打搅你。”护国公淡淡地说“明日我就要动身前往莫斯科了,国内的事就暂且拜托你了。”说完拿出一张令牌“这是王命金令,凭此令任何时候都可便宜行事。”
白衣青年皱了皱眉:“你要去莫斯科?为什么?又是我给你处理这些烂摊子么?”
“是我这些年在替你处理这些烂摊子!”护国公声音不大,但任凭是谁都能听出他的怒火。
白衣人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攥着令牌,过了半响便头也不回地退了回去。
护国公的亲卫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慢悠悠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看来我们的皇帝陛下还是没有长大。”
“无所谓了,国家以后又不能依靠他,在所有人眼里,他已经死了。”护国公叹了口气“那日我从刀下救下他的时候,我看见那孩子的眼睛…那孩子的眉宇是那么的像他…我始终无法忘记他死的那天…每当我闭上双眼时,就会看到他。”
“不能再被悔恨拖累了陛下,您已经尽力了,所有人都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霎,我这一生做过很多错事,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有他…罢了,往事就不提了。”
“可是莫斯科,您真的要去么?会不会太冒险了,从梁国到莫斯科不仅路远迢迢,而且还要借道我们的仇敌燕国,恐怕…”
“如果我回不来了,”护国公挥手打断他的话“那你就让二公子来当这个护国主吧。”
“二公子?”霎挠挠头“二公子是否有点…”
“不要质疑我的决定。”
“是!”霎顿时立正。
护国公将那张肖像拿起,凝视良久,轻声唤道:“阿卡莎。”他低下头,双手合十,将头埋在胸间,似乎在忏悔。
“陛下…”霎也轻轻地对护国公说“公主她还是在心里爱着您的。”
“我一直都不是个好父亲。我也从来没有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一个好君主和好父亲恐怕是不能兼得的吧?”护国公紧握着照片安慰自己。
“去看她最后一眼吧,用我最后这条命。”护国公用蜡烛点燃了照片,他就看着照片这么燃烧,透过璀璨的烛火看阿卡莎的容颜被逐渐销毁。
莫斯科。
护国公藏在角落里,抿了口酒。
他刚才目睹了伊丽莎白的一场精彩表演。做作华丽的出场,铺张扬厉的过场,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变。不过他心头牵挂的不是伊丽莎白,而是阿卡莎。
在教堂外的草地,
最后的葬礼来临了。
残阳如血,天空布起一片恐怖的红,像是给死者挂起的一幅巨大灵幡。
举行葬礼的一切早已准备好了。神父把水晶棺旁的柴堆放了下来。阿卡莎走了上去,阖上了死者的眼皮,轻轻地轻吻了亚历山大的额头,饱含泪水的她举起了圣火,扔向了被橄榄枝包裹的亚历山大。
火点燃的瞬间,阿卡莎放声恸哭。火焰吐着红舌,将逝者吞噬。人影幢幢,无言地围着火堆翩跹起舞。火堆里的树枝吱吱直响,如怨如诉。炽热的气浪燃烧着树叶,使树叶发出惊恐的低语声和簌簌声。
亚历山大,陨落了。
护国公在人群中看着火焰燃烧。火焰也点燃他心中早已冷去的血液。他心里有说不清的快感和惋惜。他的一生之敌终于死了,但却可惜死的如此之早。
火愈加小了,烧过的木炭露出黑色的外壳。当最后一点耀眼的火光消失在黑暗中时,人群逐渐退去,只留下阿卡莎一人守在火堆旁。
护国公也想转头离去,却被叫住了。
“你好,先生。”他暮然回头,阿卡莎正微笑着向他招手。
“我们见过么,先生?因为你看着很面熟。”
“没有,陛下。”护国公彬彬有礼地回答“在下是东陆梁国的护国公。”
“哦哦,原来是护国公阁下。您的威名我也曾听说过,您像我父亲一样英勇。”
护国公长吸了口气。
“您能陪我走走么?”阿卡莎伸出手臂。
“我的荣幸。”护国公搀住阿卡莎,二人就散步在这草地上。
“您的眉眼,”阿卡莎边走边打量着护国公“真的很像我父亲。”
“您的父亲?”
“是的,我的父亲就是那位在人间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但在我的家乡,冥界,他是个人人都仰慕的英雄。”
“英雄…所谓的英雄,并不是个好父亲吧?”
“父亲他…他很忙,他总是忙着打仗,从我出生起他就没有在冥界待过几天。”阿卡莎抱着护国公的手臂,像是依偎在他的怀里“可我和我的母亲都没有怪过他。我的母亲很爱父亲,可我的父亲却不爱她。”
“有人说,父亲和母亲的结婚是政治联姻,可母亲不这么认为。”阿卡莎笑了,笑的很痛心,护国公把她抱的更紧了。“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是真心爱她的,而他只是太忙了没空陪她。可是有一天,父亲带回了另一个女人,他把她立为了皇后。我的母亲也不是我的母亲了,父亲让我叫那个陌生女人母亲。”
“母亲从那时起就疯了。”阿卡莎说着说着就已经泪流满面,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得不用手抹干眼角的泪。“从那之后,母亲只是每天呆呆地看着天。冥界的天空,看不见月亮,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太阳。母亲很快就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她死不瞑目。”
“我恨我的父亲。我恨他。于是我逃到了人间,遇见了我的亚历山大,而他,是父亲的死敌。我们很快相爱,并且结婚了。这让我很开心,因为我觉得我终于报复了那个男人。可是,”阿卡莎顿了顿,看向护国公“当我听到他死的消息时,我却哭的撕心裂肺,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全部都离我而去了。我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都是错的吧,我的母亲和父亲,他们本就不该相遇,母亲应该遇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人。而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我应该祝他好运。”阿卡莎揉了揉眼睛“让您见笑了。我真是失礼。”
“没有陛下,没有。”护国公温柔地捋了捋阿卡莎飘乱的头发。阿卡莎侧过脸,亲吻了护国公的脸颊。
“我也祝您好运,先生。”阿卡莎对他莞尔一笑“祝您武运昌隆。”
“谢谢你,阿卡莎。”护国公和她挥手告别“还有,你的父亲一直爱着你。”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我也爱他。”阿卡莎对他笑了笑转身离去。
护国公孑然一身,在克里姆林宫外游荡。莫斯科的极寒让他忍受不了,该回去了。护国公心想,他安排随从准备好马车,准备启程回家。
就在他将要登上马车,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踏而来。
“护国公留步!”来者竟是晋国大将军乔锐。
这老狐狸怎么还没死。护国公心里暗想。
“你有事?”护国公冷冷地问。
“乔锐奉皇帝陛下懿旨,请护国公殿下赴宴。还望护国公赏脸。”
“哦?是奉晋国皇帝的旨,还是奉我梁国的旨?”护国公还是冷着脸。
“乔锐失语,是我们晋国陛下有请,请殿下赴宴。”
护国公看着乔锐身后的怯薛,冷笑:“好一个请!这就是晋国的待客之道?我若是不去,你想和我动刀么?”
“乔锐不敢。”乔锐挥挥手,怯薛随之退下。“可我家陛下盛情邀请,已经在大营里翘首以待护国公,护国公能否赏脸?”
护国公站在马车上,单手扶着车辕,冷眼看着乔锐。乔锐却是一惊,不敢与他对视。
“也罢。”护国公从马车上跳下来,吩咐道“我去去就回,你们就在马车这里等着我。走吧,乔将军。”
莫斯科,晋军北营。
林少康称病在这蛰伏了三日。生者已逝,逝者便与自己再无瓜葛,他干脆连葬礼都不参加了,就在这喝酒吃肉。
营门外马蹄嘶鸣。估计他请的贵客到了。林少康笑笑,割下一大块羊腿肉往嘴里一塞。是时候会会这个名震东陆的护国公了。
护国公一进营门,便看到一老人吃着肉,慵懒地靠在椅子上,像只体憩的猫,但却更像是只睥睨的豹。普通的椅子硬是让他套出几分殿中王座的意思,不过是半眯着眼一副老而嗜睡的姿态,却还是让人无法放松警惕。
“是护国公来了么?有失远迎。”林少康起身迎接,在他们眼神接触的一霎那,林少康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们见过么?哦不,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您还真是像我的一位故人。”林少康幽幽地说。
“故人?那这位故人还健在么?”
“哦不,他已经死了,我亲自动的手。请入座吧。”
“梁国军务繁多,国事叨扰,有事还望直言。”护国公仍是不给情面的冷调子。
“久闻阁下大名,纵横天下二十载,所向披靡,林某自是有事请护国公赐教。”林少康笑笑,笑里满是谦恭。
“哦?何事劳烦您请教?”护国公揶揄道。
“您看到了我营帐外的军队吧?”林少康拿刀削着肉“凭借这样的军队,南据奥斯曼,北阻莫斯科,兼中土之众,西向争西陆,可以取天下吗?”
“我并不是个想要逐鹿天下的人。”护国公淡淡地说“护国佑民才是我的责任所在。我一生之所愿不过国泰民安而已,若是取天下的霸王之事,你是问错人了。”
“护国公专权二十年,难道会对天下没有想法?”林少康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过是效仿周公伊尹而已。”护国公也盯着林少康看。
二人对视,帐内气氛跌倒了冰点。
林少康忽然大笑:“是我错看了护国公。来来来,先喝酒吃肉。”
酒过三巡,林少康又发问:“倘若我用天下之智,御以霸王之道,可得天下吗?”
“不能。”护国公喝口酒直接了当地回答“可以取天下,而不能得天下。”
“嗯?”林少康皱起了眉头。
“你觉得自己和冥王比起来如何?”
听到这话,乔锐吓得冷汗直流,他赶忙向护国公使脸色,可护国公装作没看见一样,依旧闲庭自若。
良久,林少康开口:“我不如他。”
“冥王率无挡之军横行人间二十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而最后也不过是落了个兵败身亡的下场。”护国公笑了笑,像是在自嘲“那你可知为何吗?”
“为何?”
“因为他低估了人类的勇气和决心。”护国公一字一顿地说。
林少康默不作声,只是喝着酒。随后他指着护国公而言:“我要和你比一刀,怎么样护国公?看看你能不能让我心服手服。”
“我不需要任何人信服我。不过,早听闻林少康三十年前尚未称帝之时,一手刀术已经冠盖蒙古,还有儿歌说‘公子少康,刀中无双’。我倒是向往已久,今日有幸相逢,皇帝陛下何不拨空指教,勉励后进呢?”护国公的话充满了嘲弄。
林少康褐色的刀眉一挑,细长的眸子中更多一分冷意。大风吹起他的大氅,在他身前一卷,大氅扬起,他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九尺大刀。一双筋骨纠结的手握紧斩马刀足长三尺的刀柄,六尺的锋刃则在淬出一道修狭的寒芒。这是林少康亲取铁打造的霸刀,名称寂灭。
乔锐刚想劝阻:“陛下!此非待客…”
“为护国公寻一把好刀来!”林少康喝到。
“我更喜欢用短刀。”护国公笑笑。
两人各持武器遥遥对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压住了周围的风。流淌的疾云汇聚起来在夜空上翻滚。
乔锐手心中忽然满是冷汗。忽地抬头,觉得天空竟然显得如此的低。
林少康纵身咆哮,冲向护国公,长刀破风斩下,一片雪亮的光弧落向护国公的头顶,而护国公挥剑一挡,不为所动。
林少康暗暗震惊。他所擅长的刀术,无非是“雷厉风行”四个字,攻如狂雷,速战速决。他与人决斗往往一刀斩首,能够挡他一刀之威的,平生所见寥寥几人。
护国公一刀撩起,划过指天的弧线。林少康收刀防御,寂灭一磕,避开了护国公的攻势。
护国公的战刃走势又忽地滞涩,而后“唰”的一声走直,直指林少康眉心,林少康咻地一闪,心中一惊。
护国公又是一斩,刀势无断绝,甚至没有丝毫的滞涩,林少康感到全身一震,手肘处传来了挫伤的剧痛。
三刀之内,胜负已分。
林少康苦笑:“佩服佩服。我的寂灭,遇甲破甲遇人杀人,而遇到护国公却三刀败下阵来。想必您不是常人吧?”
护国公没有答话,只是按着刀柄。
“来日若我兵临东陆,必要再和你比个高低!”林少康把刀丢在一旁。
真是个孩子。护国公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