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强撑着眼皮的沉重感,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天花板上明晃的电灯泡四射着刺眼的白光,映射在白花花的墙壁上,打下一片阴影。地板上水渍未干,配合着刺眼的光亮,反射着清冷的病房。
一时间,世界恍若只剩黑白。
“醒了,老齐醒了!”一道激动到颤抖的男声迅速高声传开,旋即似是发觉在病房中大喊有些不妥,于是又马上压低了下来。
我低迷着目光轻扫一下四周,透过淡青的氧气管,看着床边站着的三人,他们眼色无不透露担忧,其中的女生眼眶甚至通红。
感受着浑身的麻痹,运作起无力的大脑,思索着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车内甜蜜谈笑的二人,十字路口急来的大货车,破碎后四溅的车窗玻璃,遭受撞击后扭曲的车头和……
自发际线流下数道鲜血而触目惊心的芷儿!
我瞳孔骤然放大,虽然身体已经死机,但内心深处的恐惧却足以撑大瞳孔。
“嗯……”我想张口询问她的情况,却低估了此刻身体的软弱,用尽浑身力气却无法调动声带,吐出言语。
“云岳哥,你的身体没有大碍,但是麻药的原因,你现在还没办法正常说话。”一个女生慢步走来,缓缓蹲下,一双妙目眼神担忧,柔声道。
是我的妹妹,齐小雨。
我想用尽力气摇晃脑袋,示意我想了解的问题不是这个,却也只是轻微动了一动,幅度小到甚至难以察觉。
但是她却心领神会,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伤心和不知所措,慌乱地转着大眼睛,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最终她把目光,定格在了另一床边的男人身上。
是我的好兄弟,王温文。
他挠了挠脑袋,扭过头去,扫去原本眼神中的低沉,然后迅速转过来,眼睛中竟情绪高昂。
但我知道,那不过是死水表面的平静罢了。
“你真命大啊,那货车速度那么快,车几乎要被撞报废了,你还活着就该谢天谢地了,但你甚至连个骨折都没有,真是人间奇迹……”王温文欲言又止,眼神中的悲痛也开始一丝丝流露出来。一直站在他身旁的林玄安也是轻叹一声,旋即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听懂了他的底话,我还活着就该谢天谢地了,也就是另一个已经……
一时间,我仿佛感到世界一黑,周边的事物如同纸片一般寸寸崩裂,坠入了深渊。
我再次轻晃了下脑袋,试图让自己冷静,盯着输液瓶中一滴滴落下的药液,感受着冰凉的液体自血管流入体内,我竟感到自己并不痛苦。
“医生说麻药过后你就能试着活动一下了,到时候……去见见她吧。”林玄安揉了揉失态的脸,强撑起一抹笑容,对着我说道。然后扭头向床边的二人,“快中午了,云岳也醒了,我去给你们买饭吧,昨天晚上就已经没吃了……”
说罢便转头迅速离开,快步走出了病房,但他所去的方向,分明是向厕所。
剩下的二人知我情绪低迷,也是不再言语,就这样默默的看着我,直至下午。
日光缓缓从西侧的窗户中透出,为清冷的病房增添了一丝暖色,麻药的药效逐渐减少,我的身体也慢慢有了知觉。
“她……在哪?”我拿着手机,缓缓坐起,身旁的小雨看到这一幕吃了一惊,而后赶紧过来扶着我。
王温文起身盯着我的眼睛,几秒后也不在直视,看向窗外。
“走吧,我带你去。”他走到床边,将我扶起,跟他走出了病房。
身后的玄安和小雨似是想要跟上,却被制止了。
“有我呢,放心吧,而且……让他和她独处一会吧。”随后便扶着我走向了一处拐角。
身后的二人见状,犹豫片刻,最终也不在坚持,回到病房中重新坐下了。
医院的拐角很多,我随着王温文坐着电梯,回想刚才走过的七八个拐角,记忆着回去的路。
走廊中一片死寂,昏暗的灯光,与安全路口的牌子发着幽绿的光芒一起照着绵延的走廊。
忽然停下,王温文停在了一处门口,眼神沉重,话语间却仍带着一丝俏皮。
“她就在里面,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不过你一个人不会害怕吧?”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未曾答复,转身便走了进去。
房间内与走廊完全不同,灯光明亮,照耀着每一个角落的阴影,暗绿色的布料盖着逝者的身体,表现着对其的惋惜与哀悼。
我轻轻拽下一部分,露出芷儿的面孔。
她像往常一样,平静的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面孔并不显得僵硬,甚至还带有不易察觉的浅笑,若非已无呼吸与煞白的面色,我怕是也难以分辨她是否还活着。
我站在旁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脑海中浮现出与她一起生活的帧帧画面,本以为自己的眼泪会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般不止,但却没有如我所想,甚至没有一丝想哭的念头。
为什么不哭,为什么……我为自己感到可耻,我对不起她的爱。
时间悄然流逝,半个小时过去,我依然无声的现在那里,没有哭泣。
一个小时过去,我依旧如此。
一个半小时过去……
两个小时……
或是站的累了,又或是我无法忍受这样无为的站着,终是选择了离开这里。
走之前,我轻轻为她盖上那块布,缓步走出了房间。
或许我并不爱她,之前与她的浪漫只是对她于我的爱意的回应而已。
我这么想着,也只能这么想着,走出了幽暗绵延的走廊。
温文呢?走了吗……我心中嘀咕着,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随后又把它放回了兜里。
“六点四十三……有点渴了。”我轻声嘀咕,眼角不经意间撇到了一架自动售卖机,我慢慢走了过去。
按照上面的指示,选择了我想喝的饮料,扫描了二维码,但输入支付密码时,我感到心脏有一瞬间仿佛骤停了一般,密码……是她的生日。
“一会改了吧,唉。”我轻叹一声,付了账,抬头透过玻璃看着正在运作的自动售卖机。
黑色的推动条缓缓推动着冰红茶那一列,一瓶橘红色的饮料掉了下来,不幸的是,它卡在了出口旁。
“喂,别这样搞我啊喂。”我轻轻晃动起自动售卖机,试图把它晃下来,但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饮料此刻却是如此顽固,无论我怎么摇晃,它都不掉下。
“给我下来!”我不自觉加大了力度,自动售卖机被我摇晃的东倒西歪,发出了警报,但那瓶冰红茶却依旧稳如泰山的卡在那里。
我握紧拳头,狠狠捶打着玻璃,时不时发出怒吼,全然不在乎周围人奇怪的目光。
“云岳!云岳!”一道紧张的声音将我从暴怒中拉了回来,我扭头看去,发现温文正在急匆匆地向我跑来。
“我就去上个厕所,你怎么就在这里乱来了。”他来到我面前,忙检查着我的身体,害怕我有什么地方受伤。
“我没事,但是这个售卖机吞我钱,不给我冰红茶。”我摇了摇头,推开他,指向身旁的自动售卖机,像个小孩子一样。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去,低头好像看到了什么,伸手向取物口,在我错愕的目光中,从中拿出了一瓶冰红茶。
“这不是已经掉出来了吗,你还在这里砸,好啦赶紧走吧,小雨他们都等你吃饭呢。”王温文一脸疑问,以为我是故意搞怪,想要带着我赶紧离开这里。
“可是,它刚才确实卡在那里了……还一直不下来……”我边走着,边拿着它不停地解释道,试图让他相信我。
“我知道,我知道,咱们赶紧走吧……”
回到病房中,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摆满了一堆我爱吃的菜,糖醋排骨,鱼香肉丝,铁板茄子……
甜食为主么……
“快吃吧,这些都是小雨根据你的口味亲手做的。”林玄安见我回来了,赶忙搬来椅子,扶着我坐下。
我坐在这一桌佳肴之前,却毫无胃口,桌边的三人见状也是摇了摇头,小雨给我夹了一块排骨,深红略黑的排骨裹着一层焦糖,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却依旧无法让我提起胃口。
我象征性的吃了一口,软烂的排骨肉在我嘴里此刻是如此的难以咀嚼,我艰难的咽了下去,然后起身说了句吃饱了,转身想要走出去转一转。
“你去哪里啊?”小雨担忧的声音传来,甚至能听到一丝轻微的颤抖。
“出去转转,这里……有点闷。”我沙哑着喉咙,轻声回答道。
随后便离开了这里,走了出去。
夜色撩人,自天际席卷而来,鼓动着黑云,继续侵蚀着血色的残阳所散发的光亮。
我在一个小亭子里坐下,这亭子偏唐风,亭角翼然,亭身庄严,与周边苍翠的树木相互映衬,倒是有赏心悦目之感。
我正一个人默默的坐着,突然一个孩子抱着一个碗走了过来,他盯着我,警惕的抱紧了手中的碗,再发现我并无恶意之后,手才略微放松一点,刚欲拿起筷子吃碗中的食物,却听见墙外焦急地喊着“同儿”“同儿”,男孩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把碗塞给了我,然后说道:“如果我妈来问你,你千万别说是我给的,我妈不让我吃辣的。”说罢,边招呼着,跑了出去。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碗,是一碗方便面,里面的面条似乎拌了什么酱,显得一片橘红,其间有着一些海苔碎和芝麻点缀,竟让这一碗方便面看起来有些高级。
好像是……火鸡面?我想起芷儿曾经执意想让我尝尝的火鸡面,与这似乎并无不同。但我并不喜欢吃辣的,只会让我感到疼痛和打嗝。
“尝一口吧。”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递进嘴里。辛辣的味道在嘴中炸裂,疯狂刺激着我的味蕾,像火烧一般炙烤着我的嘴唇。
“辣辣辣!”但筷子却未曾停下,不停地递送着面条,眼眶甚至因为灼烧感有些湿润。
一滴眼泪滑落进碗里,我有些惊愕,递送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这是……哭了?
缓缓抬起手,擦拭去脸颊上的泪渍,逝去的爱人都无法让我动容,一碗火鸡面却能让我落泪,难道她的离开所带给我的痛感还不如火鸡面的辣度?
我果然不爱她……
“真虚伪啊……”我摇了摇头,自嘲的笑了笑,眼神却空洞至极。
扫光了碗中的面条,嘴唇的痛感还在延续,换作平时,我一定会因为太辣而疯狂喝冰水,如今的我却无动于衷,任由来自嘴上的痛感刺激着我每一根神经,竟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舒爽。
自那后,我迷上了这种感觉,也喜欢上了辣椒,小雨依旧每天给我做饭,菜品也想往常一样,甜味为主,可曾经最喜欢的甜品在我嘴中,如今却如同嚼蜡,吃一口便呕吐不止,只有辣椒才能帮我洗去呕吐感,可辛辣感却再没让我流下一滴眼泪。
葬礼举行在两天后。
昔日里冷清的告别大厅今日却熙熙攘攘,人人身着黑色正装,手中握着一枝鲜花,无不眼神低沉,其中更是不乏一些女性的哭声,向逝者表达着内心的哀悼与惋惜。
我坐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一位接着一位走向棺材,向棺材中的人献出自己手中的鲜花,然后闭眼默念着什么,走下台去。其中一些有心者,献完花后还会来安慰我,或拥抱,或拍肩,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向我示以安慰。
对此我则回以一笑,解释着我没事,告诉他们不用过于担忧。他们闻言却眼中担心更甚,而后或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散开了。
我是最后一位上去献花的,献的是一枝白色百合。
我站在棺材旁,默默看着狭小的空间中的芷儿,她依旧像之前那样安详的躺着,嘴角依旧挂着一道浅浅的弧度,煞白的脸色为惊艳的脸颊抹上一层凄厉的美,使得周身的鲜花也在此刻黯然失色。
她走了,却依旧像活着一样。
我依旧感不到内心的悲伤,但身体却在难以控制的发抖。
一瞬间,我的大脑宛若空白,转身面向那些参加葬礼的客人道:“我的未婚妻死了。”
语气轻淡,毫不沉重,也不悲伤,只不过带着一丝颤抖。
“可我并不爱她。”
瞬间,轻声细语的大厅变得寂静无比,台下的好友的眼神流露着担心,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我真的不爱她!”
看着他们担忧的眼神,我平静的心里竟升起了一股怒火,将我的理智烧得一干二净,右手不禁用力攥紧,将手心的白百合折断,似是为了向他们证明我不爱,我竟举起手掌用力搓揉,把它搓成了一个花球,而后用力狠狠的将其摔进棺材,抬腿一脚踢在棺材上,发出的碰撞声响彻大厅。
似乎并不解气,扬起胳膊欲一拳砸向棺材,却感到身体被死死锁住,动弹不得。
我猛然回头,只见王温文咬着牙关,从背后用力锁着我。
“老齐,别再胡闹了!”
我并没有回答,只是想用尽力气挣脱他的束缚。其他人见状也是纷纷赶来,阻止着我的胡闹。
可不知为何,平常瘦弱的我今日的力气却出奇的大,比我粗壮一圈的王温文依旧未能稳稳地摁住我。我抬臂一个肘击砸在他的鼻子上,顿时鼻血流出,他大叫一声,松开手赶忙捂着鼻子,同时我也因为他的松手而身体失衡摔倒下去。
我站起身来,转向棺材,想继续我的闹剧,但突然一个拳头砸在我的侧脸,我再次倒下,一条银色的项链也脱离我的脖子顺势飞出。
“够了云岳,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是玄安的声音。
我揉了揉遭受重击的侧脸,缓过神来的瞬间看到了地板上的一条银色光泽,眼中恐惧瞬间放大,踉跄着跑向那条项链。
我跪趴在地上,伸开双臂环起它,把头埋进胳膊,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不停的用嘶哑的声音喊着对不起,可惜并没有眼泪滴下。
“老哥,偶尔……也为自己哭一下吧……”
小雨蹲下,纤细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言语之间无不透露着心疼。
我抬起头看着眼眶湿润的妹妹,心中突然被愧疚填满,紧握着项链,低着头冲出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