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雪山惊魂
看这刚刚搭建起来的灵堂和静静躺在棺木中的身体,云昭还是不敢相信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对他吹胡子瞪眼,整日之乎者也的老头就这么去了,好像他打自己手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时间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棺杶中的温阁老面色灰白双目紧闭,当真是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师傅生了什么病?”
“大夫说是风寒。”温阁老的儿媳妇伏在火盆边,眼泪跟脱了线的珠子一样,
“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爹年纪大了,哪能受得住……”
温夫人已经昏死了过去,偌大一个阁老府,竟是全要靠温少爷和儿媳妇来撑了。
“皇上能亲自来吊唁,父亲在天之灵也会深感欣慰,天色晚了,宫门此刻应该已经下钥了,皇上如果不嫌弃温府简陋,就请在此留宿一晚吧。”温少爷面色疲惫,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来,云昭虽无法感同身受,此刻却也心有不忍,像是有一块大石压在心头,元盛见云昭脸色不好,擅自向温少爷应答:“那就叨扰贵府了。”
温府内的家设虽然没有皇宫富丽堂皇,却别有一番清丽雅致,充满着文人的气息,云昭躺在榻上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他现在脑子还乱乱的,他自幼不受父皇重视,极少见到他,驾崩时他也未在身侧,温阁老却是常年见到,虽然自己向来不爱和他学习,小聪明都放在了逃课和作弊上,可是却总有一番情感在里面,一月未曾见到竟然也没有留意,知道时已经晚了,想到今后没有这么个碍眼的老头时常在跟前唠叨,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么想着,连第二日的上朝都心不在焉,回到问闻斋,端坐在案后,思起往日种种,竟然才发现自己这对文房四宝的爱好,竟也是温阁老潜移默化的影响,不胜唏嘘。
“皇上这是怎么了?为何唉声叹气的。”云昭从神游中惊醒,这才看到司徒飐穿着朝服站在面前几步远,“姑父什么时候进来的,外面的人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他们通报了,许是皇上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注意。”
云昭的确心不在焉,司徒飐见他这样,了然的笑笑;“是因为温阁老吧。臣也听说了,温阁老是清流之首,连魏大人都倾慕不已,今早还特意告假前去吊唁。”
“事情太突然了,朕还有些难以接受。”云昭摇了摇头。“这样吧,姑父你代表朕去一趟温府,传朕旨意,追封温阁老为首辅,以帝师之礼厚葬。”
司徒飐笑笑:“臣遵旨,人固有一死,皇上还是不要太过伤神。”
吩咐完这些,云昭这才感觉自己心里好受了一点,司徒飐见他面色稍霁,顿了顿,“第一批雪已经运到京城了,相信再过不久,御林苑的三座小山就可以铺满。”
云昭也想赶紧换换心情,听得这话也来了点兴致,“真的?不久是多久?”
“年前就差不多了。”
“那正好啊,作为今年国宴之前的节目,朕还真是期待得很。”暂时把不开心的事抛到一边,云昭开始兴致勃勃地计划起骑木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与云昭探讨了一会,司徒飐告退,行至门口,元盛垂着头弯着腰,司徒飐在他面前停下,“元盛总侍辛苦了。”
元盛心里一哆嗦,忙赔着笑;“不敢不敢,这是老奴的本分。”
司徒飐的剑眉扬着,“眼看着快过年了,事情多,总侍可要打起精神来,好好伺候皇上啊。”
元盛心里不安,“这是自然,恭送驸马。”
司徒飐慢慢走到门口抬头看向阴沉的天色,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皇城上方,密不透风,麻雀停在低矮的树杈上,渺小得脆弱,寒风宛若阎罗的刀子,司徒飐收回远眺天空的目光,望向城门外温阁老府邸的方向,心里觉得可笑,面上也微微扬起了嘴角,世人总道亡羊补牢,补了又怎样,羊既亡,便晚矣。
转眼便是三天国宴,沧洲运来的雪几乎铺满了半个御林苑,远看着倒是颇有大雪盈尺,银装素裹的美感。云昭实在等不及,把骑木的竞技定在了国宴的第一天,五品以上官员皆可入园一试身手,彩头丰厚。
云昭着便装坐在帐子内摩拳擦掌,云绮抱着包的严严实实的云岚坐在一侧,看他的样子笑道:“现在还是侍卫们在试场,皇上不要着急。”
云昭看了看外面,“还好沧洲到京都一路上都是严冬,这些雪长途跋涉竟然也没融化。”
云绮定定的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从千里之外运雪来京玩乐,皇上也是头一人。”
“姑姑,要是侄儿拿了第一名,您会奖励些什么?”
“你都是皇帝了,什么好东西没有,还来管本宫要奖励?”
“姑姑给的可是好东西!”
“皇上不用担心!”两人正说着话,司徒飐撩了帘子走进来,“公主和臣的礼物,绝对会让皇上满意的。”
“那我就放心了。”云昭心里高兴,正想问问沧洲的情况,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此次国宴,也有不少命妇家眷随行入宫,此时在外面甚是吵闹。
“外面怎么了?刚才还很安静。”
司徒飐在云绮身边坐下,逗弄着云岚,此时的云岚还睡着,小巧白嫩的鼻翼轻轻扇动着,“大概是国师到了。”
国宴是新年伊始的标志,作为国师,每年国宴时为新的一年祝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是惯例。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吵人,元盛遣了侍卫出去压一压,这才稍稍安静了些。大谡的国师是皇室客卿,云昭必须礼遇,不情愿之下,云昭来到帐门口,方才还算宽敞的门前此时却是围了好些女眷,一个个花枝招展,含羞带怯还欢呼雀跃的,云昭再往下看去,帐前阶下三尺远伫立着一道烟灰色的欣长身影,一头青丝束在银色发冠中,干净利落,在冰天雪地中,单薄杳渺。
这便是国师了,云昭幼时一直以为国师是何等仙风道骨,可这位分明和这几个字相去甚远,他有一张苍白近乎病态的脸庞,却偏偏唇若丹朱,和那纤细的眉拼凑起近乎妖治的奇异之美,一双眼睛夹杂在细长的眼眶中,深蓝的好似在海中沉浸过又浮起,看不清深浅,他的手背在颀长的身后,异域之色中沾染三分肆意风流。当真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看见云昭走出来,他微微颌首,悠远流水一般的声音从他喉间传来:“国师褚涑,参见皇上。”
礼毕抬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云昭却是感到脚下一软,不自觉的移开了目光,这便是他不喜欢褚涑的理由,这个男子有着无与伦比的倾城之色,不似凡人,深浅难测,每每遇见他,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睛,就会让他想起深山中的狐狸,不动声色之间,就看透了你的心,掌握了你的所有,让你变成无处遁形的猎物。
“国师姗姗来迟,本官瞧着这女眷们都望眼欲穿了。”司徒飐笑着走出来,站在云昭身后。
褚涑挑了眉,淡淡的扫了眼身后围堵的女眷,倒是毫不在意,“宫里事务繁多,还请皇上恕罪。”
“无妨,无妨。”云昭除了无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能生出褚涑这样一个人来,无论哪里都无可挑剔,如此完美,完美的让人讨厌,他自诩也算俊美,可在他面前,就如同月下的萤火之光。
心中正有些郁闷,这时侍卫前来禀报,试场已经结束,随时可以开始竞技,云昭这时才感觉畅快了点,“那我们准备开始吧。”
国宴的第一天一般都不会太过隆重,云昭此次算是开了先例,从大圆桌的流水席变成了室外,各式美味佳肴都被摆在了各个帐内,配上了暖和的炭火,倒是别有一番新意,繁琐的开场,由褚涑先完成祭礼和祷祝,女眷们可以在帐内观看,也可以下场一试身手,只是这骑木是新鲜玩意,连武将们会的也不多。
云昭穿戴好率先下场,那样子简直就是指脱了缰的野马,拉都拉不住,元盛心里担忧,连忙遣了几个侍卫暗中跟着,小心着别受伤。两座山上的树林中藏着二十道白旗,一道红旗,红旗当十道白旗,以找到红旗为结束,谁找到的旗最多,谁就是优胜者,特意选了白旗,还十分考较眼力。看这一帮参赛者绝尘而去,司徒飐看向临席煮酒的褚涑,笑道:
“国师不下场试试身手?”
褚涑端起温热的酒壶倒满了玉杯,抬到鼻间,浓醇的酒香弥漫开来,未尝先醉。“这等好酒,我若是不留在这多饮几杯,岂不可惜。倒是驸马。”褚涑微微敛下眉眼,纤长的睫毛扫过旖旎的酒气,“不赛一场么?”
“今日是小皇帝的主场,我怎好抢了风头。”司徒飐笑着,转头看向帐外不远处整齐放着的一排空空的旗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云昭早先在司徒飐的指导下预先练习过,此时觉得倒是游刃有余,速度比常人快得多,这骑木的感觉真是奇妙,好似御风而行,行进的速度比走路快了不知几倍,他原来越觉得心情畅快,白旗有的别在树上,有的插在雪地里,云昭瞪大了眼睛找,手上和脚上也都不闲着,不多时,外围的旗子就被找的差不多了,其他的人还都在外圈打转,也有不小心摔下来的,云昭玩起来忘了时间,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有些疲惫了,还没有听到找到红旗的号角声,云昭看这腰间绑着的一把白旗,也不过十把,便觉得应该去找那面红旗了,不然被别人找到就难赢了,既然外围没有,那就再往里找找,记得姑父说红旗扎眼,藏的比较深,山的背面还没有去看,这么想着,脚下就用了劲,离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隐约好像掺杂着人声叫他,可是脚下停不下来,也听不清楚,先不管了,找到红旗是正事。
越过了山头,云昭站在高处,眯着眼睛在树林中搜寻,另外一边的营地此时也在他眼下一览无遗,还有别的人也在慢腾腾的往这边上来,云昭定睛在山的另一面搜寻,猛地就见到山下贴近雪地边界处有一抹红色,云昭喜上心头,手上的杖一划就顺着坡冲了下去,可他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坡比他看到的要陡得多,寒风划过他的脸,让他睁不开眼睛,猛地他脚下一歪,不受控制地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扑在了雪面上,翻了个翻,沿着雪坡翻了好几个滚,足足划出十余米,这才停下来,身上脸上全都是雪,好在这雪铺的很厚,没有特别的疼,云昭趴在地上脑子懵懵的,缓了好一会,才抬起头,那红色的旗子就在眼前,果然没看错!云昭高兴着正要起身,猛地脚腕传来一股刺痛,是扭伤了,再往不远处一看,骑木板被甩出好远,方才他翻滚下来的路径也乱糟糟的,有依稀的人声从山另一边传来。云昭恨恨地扬了手边的雪“倒霉!”
脚动一下都很疼,云昭用另一条腿支撑着站起身,还没站稳,就听得后面传来轻轻的声音,喘息着,从喉咙传来的声音,云昭的身体猛地一僵,身后的声音越来近,越来越清晰,云昭心中紧张着,慢慢回头,赫然是一头二尺多高的灰狼!灰色的毛皮乍着,一双暗金色的眼睛阴森森地望着他,喉咙深处翻滚着。云昭此刻感到呼吸都停止了,恐惧迅速地蔓延,整个身体像在冰水里浸过一样凉的彻底,那野兽立在那宛若一堵墙,双目锁着云昭一刻都没有移开,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云昭心脏跳得快要迸出胸膛,却是一步都挪不了,也不敢动。
一人一狼僵持了许久,云昭感觉自己体力越来越不支,胸腔疼得厉害,雪地的寒凉透过靴子,让他的脚开始麻木,腿开始打颤,而灰狼却焦躁无比,山另一边的人声近了,云昭的眼睛瞟了过去,眼看着山头出现了侍卫的身影,云昭心下一松,刚要喊出来,嘴刚刚张开还没发出声音,腿上突然脱了力就栽了下来,那灰狼见他动了,猛地张开嘴扑了上来,站起足有人高。云昭下意识往后倒去,灰狼扑了个空,结结实实落在倒着的云昭身上,重得几乎要让他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灰狼的嘶吼猛烈,布满尖牙的血盆大口近在眼前,云昭心下大骇,慌乱地挡着,野兽呼出的哈气夹杂着可怖得血腥味喷薄在云昭脸上,此时他心里一片空白,以往学的一点功夫竟是一招也想不起来,只得手脚无措的挡,手臂被灰狼的尖牙划出了数道血痕,突然有下挡了个空,灰狼一口咬在了他的肩上,皮肉被撕裂的剧痛几乎让云昭昏死过去,尖利地嚎叫冲破了他的喉咙,他控制不住地哀嚎,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温热腥甜,融化了雪地,他只感受得到濒死的绝望,体力在惊恐和疲惫下耗尽。那一口没能撕下皮肉,灰狼正要再咬下来,“嗖!”的一声,一只铁箭猛地射进了它的咽喉,接连下来又是数箭,那灰狼被射成了筛子,挣扎着倒在了云昭身侧,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云昭躺在雪地上,疼痛淹没了他所有的神志,他甚至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侍卫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数人焦急地出现在他眼前,肩膀处的伤口血流不止,他的意识渐渐涣散,在清醒的最后一刻,他见到了拿着弓站在不远处的司徒飐。云昭感觉到伤口被压着,身体被缓缓抬起,困倦袭来,最后泯灭在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