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宝应。
陆恒心里猛地一跳,挥挥手让他们走了,随即以手撑着头,那双手青筋迭起,袖子在微微颤抖。
黑夜里,他孤零零的坐在那儿,似入定。
——
早前借给胡镶的那个婢女在七八日后回府,陆恒单独找她问了些话,随即便放了契书,让她离府回家。
陆恒又更忙了,他没日没夜的翻看着那本税课账簿,案库内有关江南私盐案的卷宗都被他调了出来,接连忙了十来天,终于叫他发现了这当中的疏漏。
于当日傍晚,陆恒和四位大理寺少卿在理事堂详谈。
“江都盐课司有本账簿被本官带入京,本官查看数日,发觉盐课司所记盐引跟案库中的卷宗对不上,除开王泽铭利用户部侍郎之便私发的那部分盐引,仍足足多了近千引,全为江朝所有,”陆恒正声道,他有多日不曾休息好,消瘦了些许,倒是精神抖擞。
盐引是不能乱发的,盐引是盐商的命根子,多发少发都会发生乱子,少发意味着必定有部分盐商无法用盐引去盐场换盐,生意做不成,钱赚不着,盐商自然要闹,多发盐商则更获利,但于其他盐商不公平,寻常时候,都是按引岸多少来分拨盐引,以避免盐商之间、盐商与盐官之间产生间隙。
“可那江朝已经死了,”其中一少卿道。
江朝还是畏罪自杀的,江南私盐案也是圣人授意速速结案,如今再翻出来说,只怕到时候会触怒圣人。
陆恒轻敲着桌子,“本官在江都时,江朝的兄弟江源带人行刺本官,本官将他抓回京了,可以从他下手,除了有王泽铭在背后指使江朝私卖官盐外,还有谁也想借此机会牟利。”
他需要一个名头,让他再下江南一趟。
“要这么说,这人属实狡诈,王泽铭和江朝替他挡了,他倒躲在暗处自在,”另一少卿道。
陆恒未应他这话,只道,“先审江源吧,有结果了,便以其刺杀本官为由,不小心牵涉到私盐案,你们协理,本官会和都察院一同上奏,三皇子已离京,户部先前连赈灾款都拿不出,这一千引圣人不可能不追究。”
他刻意隐去了盐商上交的所谓三十万两引银,陈肃任江南盐政有四年,那便有一百二十万两引银不知去向,账簿中没有记录,光凭总商许昌道一张嘴不可能定罪,不如不说,省得到时候要是再被倒打一耙,反而落了下乘,至少要等他受皇命入江南查调,没了顾及,才能名正言顺的查这一百二十万两引银。
除顾明渊以外的三个少卿都各自退出理事堂。
陆恒按着眉心,“你不走?”
顾明渊道,“前些日子东宫的洗马过来找下官,带了些话。”
陆恒手握成拳,轻捶了几下额头,“与我说什么,国公爷不是铁了心要向着东宫?”
顾明渊看着他,“您是在怪我们英国公府。”
陆恒抬眼睨他,“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十五年前国公爷力保东宫,东宫到底无不无辜,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顾明渊颔首,“您说的是,下官也和您的想法一样。”
陆恒眉头松动。
“下官不清楚您和东宫是如何牵扯上的,只是东宫要下官跟您说一声,莫再插手江南盐院,”顾明渊说着笑出来。
狂妄至极,东宫甚至都不屑在他们这些臣子面前伪装良善。
陆恒便想起了胡镶来他府上试探,东宫大约是觉得他也俯首称臣了,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你是怎么想的?”
顾明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了其他事情,“下官和二皇子见过一面,他送了下官一个十五年前幽冥阁的杀手。”
陆恒五指张了张,一下笑出声,然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顾明渊。
那纸上记了许多朝官的名字,足足占了大半个朝堂。
“这是我的人在胡镶府中查探到的,如没错,应都是太子党羽。”
这是圣人最忌讳的事情,储君笼络朝堂,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这张纸连同顾明渊手中的刺客若一同呈交上去,皇后和东宫便没活路了。
顾明渊仔细叠好塞入香囊,拱手冲陆恒道,“大人安心入江南,京中交由下官。”
陆恒起身往出走,临开门时,扭头问他,“二皇子给了你什么?”
顾明渊有须臾沉默,道,“不涉及朝堂,不过是下官的一点私心罢了。”
陆恒点点头,踱步出去。
——
陆恒慢悠悠回府,进门时墨砚将出来,一见着他忙道,“侯爷,那位余举人来见您,正在前堂候着。”
陆恒垂在身侧的手终是握紧,前两日秋闱放榜,余雪晨到底没辜负他的努力高中了举人,陆恒以为余家人要一直避讳着他,没想到余雪晨自己找上门了。仟韆仦哾
陆恒进了前堂,只见余雪晨仍身着布衣,倒是神采奕奕,不见半分中举后的轻狂,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余雪晨起身向他作揖,“陆大人。”
陆恒坐到上首,示意他坐,“三年一次秋闱,参考人数众多,你能一次得中,看来是真下了苦功夫。”
余雪晨腼腆的笑了笑,踌躇着,“学生是偷偷来府上……”
陆恒抿唇。
余雪晨看他一眼,还记得以前他甚为严肃冷冽,如今余雪晨再看他,无端觉得苦,余雪晨双手交握,低下了头,“大人来找了那么多次,学生其实都看在眼里,小媱不见踪影,您比谁都着急,学生不清楚您和小媱以前发生了什么,但学生看得出,您很在乎她。”
陆恒心口上的酸苦又慢慢往外溢,未置一词。
余雪晨像是豁出去一般,说道,“小媱和学生都是穷地方出来的,只有爹一个人拉扯着我们,爹总说,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我们两个平平安安,小媱和学生都没有雄图大志,当年我们在宝应,爹做个货郎挑着担子挨家挨户叫卖,学生和小媱在家中帮衬着,日子过得紧巴巴,却很快乐,后来我们大了,爹做起了盐商,手头有余钱,我们也能像富户一般有奴才婢女伺候,可却没以前那么自在了,爹总说讨厌跟那些商贾还有官场贵人打交道,小媱大了渐渐没以前调皮。”
余雪晨停顿了会儿,喃喃自语,“其实我知道,她也不喜欢被拘着,如果没有学生和爹,她宁愿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待在宝应。”
陆恒表情僵硬。
余雪晨起身道,“学生去康平伯府求娶了沈大姑娘,伯爷答应了学生,只要学生明年能高中进士,便将沈大姑娘嫁给学生,到时候还盼着您能带小媱来喝杯学生的喜酒。”
他朝陆恒走近,自袖里摸出小纸条放在桌上,随后离去。
陆恒拿起纸条望着上面的字,蓦地红着眼发笑。
——
大理寺审问犯人很有一套自己的法子,即便江源嘴再硬,没多久也被磨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终把事情通通吐露了出来。
原来这江朝本是替陈家做事的,那一千引是陈肃私印出来由江朝运盐私卖,所获得的钱财用来维持陈家表面富贵,无论江南陈家还是燕京陈家,已是个空壳子,陈家的亏空越来越大,只能靠着这一千引续命。
江源还抖搂出一桩私事,那江朝早年在江南陈家做花匠,这燕京陈大太爷时常带着妻儿老小来江南探亲,一来二去的,那位陈三姑娘后来的陈氏就跟江朝珠胎暗结,陈大太爷发了好大一通火,便将陈氏送去了明台山,这江朝又是个机灵的,早跟着陈宣跑生意,做了盐商,陈家指望他来钱,自然不可能跟他翻脸,这事儿也就捏着鼻子忍下了,后来陈氏嫁给了陆韶安,也就无人知晓这秘密。
陆恒不日拟成奏折将此事上告给了圣人,与此同时,都察院也跟着一起弹劾陈肃以权谋私,不配为官。
圣人果然当堂发怒,若不是陈肃远在江南,只怕要将其直接打入大牢。
陆恒自请下江南去办理此案,圣人一并准奏,令都察院副都御史协同前往查案。
这事不久便传到东宫,东宫又派人来请陆恒,只可惜碰了个软钉子,陆恒连夜便启程走了。
宝应在江都往上,是个穷地方,当地百姓靠着捕鱼种地为生,官船途径此地时,陆恒寻了个由头下船,按着余雪晨给的纸条上的住处,孤身找去。
这片地很荒芜,别说燕京,就是江都也比不上,住户稀散,路道狭窄,杂草野树丛生,这会子天蒙蒙亮,陆恒踩着枯枝,离前方的住处越近心底越紧张。
那间小院子是用篱笆围成的,土墙、灰瓦,和那次他们流落乡里,看见的农户住的屋子很相像,墙头爬着不知名野草,有些还开花了,比不得那些名贵花种,另有一番野趣。
他走近了些,瞧见院子里晒着男人的衣服,顿时胸口发沉,只在片刻,那院子里忽听到狗叫声,凶的能吃人,他在门前停顿许久,本来想敲门,却又垂下手,找了个偏僻的树丛躲起来,远远望着那院子,怕惊到屋里人。
那狗叫声渐渐停了,过不久,屋门打开,一个纤瘦身影站在门里,探头出来张望,确定没人了,才敢拎着篮子出来。
这时天已大亮,她一出来陆恒就看清了她的面庞,她瘦了些,人却精神,盘着妇人发髻,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百姓的麻布衣裳,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贵气,但她还是那般纤柔和胆怯,锁上门小心翼翼往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