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ONE 一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
一间不大的教室里装进了五十余个学生的声音。现在是早上七点半。窗外仍有鸟儿晨起的清鸣。这里是兰镇第一中学的高中部。这栋教学楼里有二三十间这样的教室，高二高三的学生们每天早晨七点二十开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成为这片毫无生气的读书声中的一份子。
这是传统的中国小城市高中。
而坐在这里的传统的高中生们挤在狭小的单人座位里，压抑着欲望与未知的光明或腐朽。
这里的青少年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正紧盯着课本，生怕漏掉一个汉字。这类人从小便被告知读书的重要性。要考个好大学，才能够过好一辈子。另一类人虽然也接受着同上的教育，知道高考的重要性，但依然不知所求，从他们早读时睡眼惺忪地趴在桌上、时不时发出几声不符音调的怪声音就可以看出来了。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好成绩。只是没有目标罢了。
李青没在读书。她也没在睡觉。她只是靠在在椅背上，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课本，还时不时挠挠脸。
“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
她不是舜，也不是傅说、胶鬲、管夷吾。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高二学生，李青从未觉得上天有将大任降于己的念头。
爸爸小时候和她说：“上了高中之后，一定要好好努力。考个好大学，最好再读个研。出来考个公务员，你这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妈妈从小和她说：“上了大学之后，减减肥，化化妆，收拾地漂亮点。找个男朋友，最好25岁之前就结婚，再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你这辈子就幸福得笑不拢嘴咯。”
上学后，老师说：“你们只有在这三年里拼尽全力，才能冲出突围，离开这里，过上舒适的日子。要知道，读书这条路永远是最公平、最快捷的成功之路。”
所有声音都在教会她如何才能“更幸福”。就像那片课文《富贵不能淫》里母亲对女儿的嘱托。“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去了婆家，就要好好听丈夫的话，这样你才能过好一辈子。
但她想成为下一个百里奚。
李青很喜欢幻想。她幻想自己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小破地方，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惊世骇俗的新星。
所以李青上课的时候总喜欢走神。她会呆滞地盯着班主任挂在后脑勺上油得发腻的、摇摇欲坠的头发丝，撑着手托着下巴，开始构建心里的“未来”。她在里面是万众瞩目的歌星，是年纪轻轻便崭露头角的企业大亨，是包揽数届诺贝尔的科学怪人。她在里面享尽鲜花与嫉妒，她会站在爱与被爱的绝对平衡点。她会是那么的光彩照人。
但当李青回到现实，只有语文老师的眼影才算得上光彩，甚至可以说是斑斓。当幻想与现实的反差带来的自我厌恶感逐渐漫过李青的胸口，当她被压抑得喘不上气来时，她才会短暂地坠入现实。
好像一切又只是在浪费时间。
“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
“大点声！没吃早饭吗！”语文老师以她那具正常中年女性身毫不匹配的嗓门咆哮着。
“你们还剩不到一年时间就要高考了！你们怎么睡得着啊？现在不读书，你等着明年七月份边哭边读给我听吗！你现在多睡一分钟都是对高考的不负责任！是对自己未来的不负责任！等我告诉你们的班主任，
你们就没有好果子吃了！都给我站起来！蔫了吧唧的，哪有一点高二学生的样子！”
李青旁边的王小森嘟囔了一句：“老巫婆。”
而我们的李青同学刚刚还沉溺在法国总统的殷勤问候、日本首相内阁夫人的溜须拍马、白马王子的“霸道总裁爱上我”桥段中，直到语文老师的一声怒吼将李青的桃色梦境震碎。还是稀巴烂的那种碎。因而李青不由得恶狠狠地赞同了王小森。
“叮铃铃铃……”
早读课总算是结束了。众人纷纷跌坐在座位上。
“她今天出门没吃药吗？怎么火气这么大？”最先开口抱怨的是李青的后桌汪真生。
“臣附议。”李青转了个身，也开口附和道。
“你还好意思说？就是你在睡觉还得我们全班跟着站了半个小时。”纪律委员张蕊叫喊着。这句话显然不是对李青说的，因为她早读时一直挺着腰板意淫柏原崇给自己喂葡萄。
“对不起嘛～我也没办法啊，困意来了你怎么都抵挡不住的啊。要不是老巫婆过来骂了一顿，我还可以睡到下课呢。”汪真生辩解道。
“那一天，人类终于想起了被老巫婆支配的恐惧。”李青和王小森故作正经地说道。
张蕊瞪了两人一眼，又带着哭腔对汪真生喊道：“对不起有用？老巫……不对，老师现在肯定去老班那告状了。到时候他肯定要骂我了。你说怎么办吧？”
汪真生一时尴尬地笑笑。“上课睡觉被老师抓到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汪真生看向李青，他的眼皮像摩斯密码一样飞快翻动，试图传达上述信息。
“亲，这边建议您立马飞去办公室，对着老巫婆磕三个响头边哭喊‘老师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这招准行。”李青感知到了求救信号，开口夸夸其谈。“当然了，不要像刚刚罚站的时候一样憋笑，不然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这是因为老巫婆平时爱好抹花花绿绿的眼影。今天是初号机配色。
汪真生竖起了中指以表自己对这种出卖自己尊严的行为的不屑。
张蕊翻了个白眼以表自己和眼前两个二货仍剩下一年同窗时光的痛苦。
王小森把脑袋埋进手臂以表自己是真的很困再不睡觉的话下一个去下跪的就是他了。
李青干脆也趴在桌上以免错过和莱昂纳多的甜蜜约会。
最后的最后，汪真生没磕头，张蕊也没挨骂。因为老巫婆早把这件小的不能再小的破事抛诸脑后了。
只不过又是一个无脑的青春小故事。李青如是想着。
李青，前几个月刚满17岁，是兰镇第一中学素质班的一名普通高中生。所谓素质班就是夹在重点班和普通班中间那个不上不下的班。重点班的人叫他们“后面的班”，普通班的叫他们“前面的班”。而李青的成绩也只在班级中上游浮动。虽然这成绩不算差，但211还得在高考前拜拜风神雨神火神土神求风调雨顺万事如意。有时候看着查分软件对自己历来成绩的分析，看着波澜不惊的历次考试排名对比曲线，李青都会不禁感慨：“真是比齐木楠雄还他妈的齐木楠雄。”
李青不知道自己是该属于那类认真学习企图冲破枷锁的人，还是那类迷茫不知道前路在何方的人。
她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班上语文考试，作文题目叫“你以后会成为什么”。经典到作文书上查重率百分百的作文题，无非就是给这些小屁孩一个发泄中二期无法被大人理解之痛的树洞。所有孩子的理想未来大到成为总统科学家改变世界，小到成为老师教书育人。
班上只有一个小朋友写“我以后会成为一个普通人”。在班上四五十个吵闹着要成为大人物的小学生里面，那仿佛是一个异类。
语文老师在班上叫那个孩子站起来，温声细语地问她为什么会写这样的作文。
那孩子说，老师我只是有自知之明而已，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伟大的人？做普通人才是我的结局，也是你们的结局。
老师听到这里，连忙摆摆手，说不行不行，小朋友你这是出现了价值观的错误。
但又有什么错呢？平凡是大多数人的人生基调啊。那么多理想最后只会成为长大后同学聚会时的一个笑料而已。李青早就不记得自己当时写了想成为什么，大概不是科学家就是画家。可记住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种类已经从刻苦努力功成名就一辈，细分到了不思进取误入歧途之徒，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李青又有什么本事呢？
李青身处在一个大家将奋斗作为人生第一要义的时代，大家都吆喝着、宣扬着艰苦对人的伟大造就。她不是不明白成功不是不劳而获更不是一蹴而就的道理，她也不是没有过不顾一切负重前行的欲望。但真正让人气馁的是现实。现实是，你不是舜，也不是胶鬲，即使经历千番磨难，你也不会像卡卡罗特一样变成超级赛亚人打爆刁难你的大BOSS。那都是大人拿来哄小孩的，他们告诉你一切皆有可能，只要信念还在，力量就永不枯竭。李青知道自己一直都只是个爱做梦的小屁孩，她只能做一个陪衬，就像龙珠里面的秃林，只能在危急关头丢条命、受个伤好让卡卡罗特再度爆发。她也只能在学生时代说些哗众取宠的话来博取可怜的关注。
李青轻叹一声。现在正在上数学课，王小森在睡觉。小兔崽子待会儿还得叫你起床。李青内心咒骂道。
下午一点，中国长江以南地区笼罩在炙日下。李青还在午睡。兰镇大酒店豪华套房里，一位白发老人正在接待自己的客人。
“啧，刚想歇歇你就来了。”白发老人似乎有些不满地小声抱怨着。
客人不语，只轻哼一声。看模样，这位客人大概是位来自欧洲国家的贵族青年，可他却有着不同寻常的低沉和通透，如同看破尘世的老者。
老人捋了捋上了额前落下的几缕青丝，说道：“连【蝶】都用上了……是和这次任务有关吧？”他用中文和自己的客人交流并非刻意刁难。中文对于这位客人来说早就如同母语般熟悉。
客人斜靠在阳台的窗边，刺眼的日光灼人，却在他靛蓝色的眼眸中如淬火般冷却下来。“嗯。”
“真是高冷啊。”老人从客厅走出来，站在客人一侧，双手撑着窗沿。
“你三天前叫我来这个小镇子做任务，可不告诉我任务是什么，只说要接个女孩儿回去……”老人转头看向客人。“不是吧，你还好这口？明明身边美女云集……先说好，人口贩卖的事我可不干啊。”
客人从身后拿出一只半盈的高脚杯——净澈光滑的表面和清脆的声响足以现其价值之不菲，-抿了口半盈酒杯的佳酿。这个动作从两人正面看可能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若绕到身后，便让人瞬间毛骨悚然——那男人身后是一条沿窗边爬行的细蛇！
可主与客均视若无睹。
“等你见到她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没得到正面回答，但老头神色微变，道：“难道是十七年前的那个……”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但老头显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客人似乎也相信老头已经得出了结论。他只是将端着酒杯的手伸向身后的小蛇。小蛇亲昵地爬上他的手臂，接着绕着杯柄爬上杯口，最后低头舔砥杯中那令无数人类沉溺的宝物。
任务变得有些超出预料，老头有些心烦。他走向客厅，从茶几上拾起一只方形的小木盒。这木盒是由号称“木中极品”的紫檀木制成，如果抚摸它的表面，就会发现上面有极其精细的雕刻，显然出自名家之手。老头打开木盒，雪茄特有的暗香从盒中涌出。他拣出一支粗短的雪茄，用打火机点燃尾部，深深吸了一口。
“那个孩子的档案待会儿会发给你。你的任务很简单。”客人顿了顿，“一个星期之后，她要转学到你的学校，彻底进入我们的世界。”话音刚落，客人便消失不见，空气中只剩下未散的酒香，以及小蛇在消失前最后一次吐信子的声音。
老头又深吸一口手中的雪茄。他走进房间，打开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只有三页的个人档案赫然呈现在屏幕上。老头看向书桌一侧的窗外，吐出层层浓厚的烟圈。“李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