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合群
霍欢欢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温暖,她的鼻子挺拔,嘴唇不用擦胭脂也有着桃花的色彩。她的头发跟眼眸一样黑亮,身形被衣服勾勒出完美的弧线,有力健康。谈吐之间仿佛会有森林的气息散逸开来。
一束阳光照进了这间屋子。我向前一步,行礼后说:“在下王贵,黎县王庄人,请多多指教。”
霍欢欢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叫我欢欢就好。你吃饭了吗?下午你有排班,时间很赶。”
我才发现自己没有吃午饭,挨饿几天,人的胃就会缩小。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努力去适应所有不利环境。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你会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改变了。
“还没吃。”
“可知道饭堂在何处?”
“不知。”
她告诉我详细的位置,不远,我能找到。她告诉我,吃完饭后立马跟她去骡马牛车院。于是出门,忽门口三个吊儿郎当的人,直接去吃饭。
饭点已过,人很少,我向负责煮饭的大婶要了两个馒头,就着一些残羹冷炙,算是填饱了肚子。刚走出饭堂,霍欢欢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们一同前往骡马牛车院。
这段路当真远,没有人指引很难找到。当空气中出现熟悉的牛粪味,我知道我们已抵达了目的地。
苍山派的下人要从事很多种不同的工作,服侍主人、招待外宾、伙房帮忙,以及打扫卫生、喂马喂牛等等。级别不同,从事的工作也不同。在骡马牛车院喂马,打扫卫生,是最低级别的工作。
霍欢欢向我介绍了车院里的负责人,以及一些基本的工作要领,随后就走了。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我在一片畜生的哞哞欢迎中开始了自己的正式工作。在乡下种田时,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不论收割还是插秧,每次一抬头,发现还有那么多事要做,都会觉得丧失了全部斗志。
连绵不绝的农田于我而言是一座看不到边际的绿色牢笼,但身在苍山,感受却完全不同。我铲走马粪,用刷子为畜生清洁身体,将适量的草料放在食槽里。都是体力活,原本与种田并无不同。但我却总觉得能锻炼到自己,连铲马粪的每一个动作,我都幻想其中暗含某种武学招式。毕竟是苍山派的马粪,怎么能当做寻常的马粪看待。
做完了最大的马厩,我擦了擦额头上出的汗,准备去一旁那个小而精致的马厩继续工作。负责管事的车长叫住了我:“小王,别进那里。”
我转头问:“为何?”
“那里面都是好马,有专门的人照料。”
是这样,马和马也有等级之分。人是多么喜欢将事物分出个三六九等,再以自己的喜好区别对待不同等级。我转头离开不属于自己的马厩,寻找那些符合我身份的畜生与粪便。
工作时,时间过得很快,就在我想着再运四车牛粪时,车长过来,示意我停下,一碗水递给了我。
“年轻人不错,很踏实,一下午连水都没喝一口。”
我确实忘记了喝水,但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赞赏的事。出于礼貌,还是笑了笑。
车长又说:“你今天已经超时工作半个时辰,回去休息吧,往后的工作还多。”
他将一种特制的铜币发给我,他们把它叫做“大元”,大元是下人每日工作的证明。每一个月,仆役房都会按照大元的多少来评估工作成绩。能者多劳,能获得的大元也就更多。此外,这种特殊的工作凭证,也允许在下人之间流通,
互相交换需要的东西。
我小心收起车长发给我的大元,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去饭堂的路上,我看到了各种和我差不多的低级别下人,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心力。我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一股优越感来,看来我这个庄稼汉,也不见得比任何人差,至少干起活来要强得多。
正因如此,我自然而然开始幻想自己三个月后,因为做事勤恳,成绩突出,不但通过了考核,而且被当众表彰。也许会升为更高级别的下人?还是说,直接做天字号的下人?
幻想使人快乐,倒不是幻想本身有多么美好完满,只是因为现实太过苦闷。做高等级的下人已是我能想象的极大乐事,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这种悲哀。
饭堂外排起了长龙,一开始以为只有一队,走近一看这队伍竟然折了几个弯,人数比远处看起来,多了几倍。下人吃饭的饭堂与弟子并不通用,由此也可见苍山派的人数之多。
排队等待打饭,打饭后等待其他人吃完饭,等待是人生重要的组成部分。吃完饭后,晚风一吹,困倦的感觉就袭上了脑袋,只想赶快回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我走回院子内,很多下了工的男仆役都在院子里玩耍,有的在打骰子,有的在玩钢珠,热火朝天,兴致盎然。我也许是将太多精力耗在了工作上,此刻完全没有参与或者旁观的想法,快步走到了院子尽头的八号房,推门而入。
我的三位室友,此刻正在屋内玩着牌九,桌上不但有钱币,还有食物和酒。他们玩得正起劲,完全没有理会我进了屋内。看着他们撒欢的样子,我心下只有一个疑问——这三人不用上工么?
想问他们,又觉得是自讨没趣。于是回到自己的床位上,脱了外衣。睡前照例要洗漱,但我这会儿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于是倒下身子。仍由整个身体放松,尽快进入梦乡。
困意很强烈,梦境之神召唤着我,但身边三个喧闹的人并不愿意放我就这样暂别现世。他们不时发出尖叫和大笑声。偶尔也拍拍桌子,将酒坛震得嗡嗡作响,如果哪位赢了大钱,还会有咒骂声与鼓掌声。我努力在这些不利因素中入睡,并且坚信自己的困意终于战胜一切。
在我每每将入睡时,总被吵醒。周而复始,我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前一刻以为自己在闹市之中,听小贩叫喊,车轮碾过泥块,粪水泼在地面;后一刻又进入练武的场馆,上百个弟子穿着统一,在口号引导下,打一套呆里呆气的拳法。而武馆正中的高台之上,则是宋定远和王佩佩,他们动作亲昵,嘴唇几乎要贴到一起。
白日宣淫!我呸。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的脖颈之上都是汗液,已将头下的枕头打湿。无论闹事或武馆,显然都不适合睡眠。我看向一旁的赌桌,三个人激战正酣,没有停下的意思。而这屋内,竟然又多了两个围观的人。
我怒了,挺起身来,快步走到他们的桌案前。本想一把将那个桌子掀翻,但终究是不敢。我提高声音,几乎是喊了出来:“你们安静些!”
“什么?”
“休息时间,你们应当安静。”
嘴上有薄薄一层胡子的男人笑了一笑,是那种三分轻蔑、三分讥讽、还有三分十分复杂的笑。他对我说:“还未打更呢。”
“可我要休息。”
“我们并没有不让你休息。”
“他娘的,你们打扰到我了!小声些!”
小胡子的脸色一下变了,同时变化的还有他身边的两位同伴。他们眼中的恨意和怒气让我不敢直视,但也仅仅维持了一个呼吸。
“好了,好了。你去休息,我们小声便是。”
他又将那种惹人厌烦的笑容挂到了脸上,这笑是一种嘲讽,嘲讽不敢一拳打烂他的脸,我确实不敢。既然他们已做了退让,我也只有回到床铺上,继续尝试入睡。
躺下的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胡子轻微的咒骂声,他说了一句:土王八。
好景不长,三个人起初确实压低了声音,但随着赌局逐渐进入白热化,他们的音量又逐步提高。-笑骂声和欢呼声也逐渐回来了,我辗转反侧,终究是失去了最后一丝睡意。
我起身,再次走向这群人。这一次,还未开口,小胡子先不乐意了,他将手中牌九往地上一扔,对我说:“烦不烦那!”
随后,他站了起来,逼近我,因愤怒扭曲的五官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他个子比我稍高一点点,我推了他一把,他还手,我们扭打在一起。
他一看,便也是不会任何武功的人,力气也并不比我大。双方本来是旗鼓相当,但他身边两个跟班加入后,形势立马一边倒。这两人嘴上说着拉架,一个抱住我的躯干,另一个抓住我的双手,我无法还手,只能任由小胡子揍我。
另外两个围观的人见势头不对,跑了出去,吆喝起来:“打架喽,打架喽。”在院内玩耍的人马上聚拢过来,堵在门前看我挨打。
情况已经不可控制,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随后又连响两下。门口的人群登时散开,霍欢欢快步走了进来。
“都给我停下!陈季,你们怎么回事!”
霍欢欢看来在下人中很有威信,三个人立马停手。小胡子仍旧一脸不服气的表情:“是他先挑事的。”
“陈季,你是老资历了,不带他融入集体也罢。怎可第一天,就欺负新人?”霍欢欢眉头紧皱,周身一股英气,让人不敢造次。
小胡子嗫嚅着回答到:“这人太不合群,我们也没办法。”
我摸摸嘴唇,殷红的血流了出来,舌头被一股腥味包围。不合群,好熟悉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