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共衾
“今晚真的可以睡在你家里吗?”
“现在也很晚了,我不想你一个人走夜路。况且你明早不是还有补习班要上嘛?你现在才回家,得等到多晚才能上床睡觉啊。你就跟你爸妈说一下今天留在我这里吧。”
“好的。那么我应该睡在哪里?”当我问出这句话,两个人都静止了,好像空气凝结住了。
“那你……想睡在哪里?”她的脸突然红起来。我也不知所措了。我们的关系就像线圈和磁铁一样“来拒去留”着——远离时彼此依依不舍,而一接近却又会对对方产生畏惧与尊重。
“那我……还是睡其他房间吧。”我回复她。我从她眼神中看到了丝丝失望,而我也有些后悔自己的话。但既已说出,我便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我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人。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希望我能反悔说出的话,似乎期待着什么遥不可及的梦;而面对着她的那个人,如同雕塑,始终不动声色。于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叫我一起去帮她拿放在柜子高处的褥子。当她找来梯子,我在下面扶稳,她爬上去找褥子。我先前早忘了——或者说习惯了她身上穿的裙子,当她爬上去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好像有无限的春光在我头顶照耀。是的,因此我不敢抬头去看。不久,只见一个没有脚却能自由移动的被子在我眼前晃动。
“我的小人呢?”我笑着戏谑道。
“哼!在这儿呢。”从那艰难移动着的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叫喊。
“噢,还以为你被被子吃掉了呢。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亲爱的了。”
“我看你倒是挺喜欢一人独处的,否则怎么会让我去拿被子。”她话里有话,噘着嘴,娇嗔的模样甚是可爱,让人不禁心生怜悯。最容易动心的人啊,此刻他多么后悔自以为清高的话!可惜现实不是虚拟世界,一切都没有“撤回”的选择。
“那晚安啦……”
“晚安……”
她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回到她的房间。“嘭”地一声,藏笛有些用力地把房门关上,只留我一个人在楼下,还留下了窗外八声杜鹃的啼叫。又听见“咔嚓”一声,应该是她把门锁上的声音。于是我回到了她留给我的房间,轻轻地把门带上了。
这个房间不像她自己的房间那般精致,只有一张床,一只柜子,一张小茶几和几个存放杂物的箱子。如此看来,这个地方不常有人来居住,只是留给不能归家的亲戚客人,以备不时之需。但这个房间依旧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就算是杂物的堆叠也很整齐,不难看出家里的主人对任何地方都很上心。那窗外杜鹃的叫声就像寒风一样凄凉,烦闷就像角落默不作声的蜘蛛,在暗地里结着蛛网,爬过我心头的每一寸地方。于是我关上窗户,将夜晚的杜鹃鸣啼隔绝在外,接着拉上窗帘。那窗帘十分轻薄,外面的月光依旧淡淡地闯进了室内;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于是睁着眼睛,盯着那散落的月光,延展我的思想,或许是看着那样的月光太过凄冷了吧,我想着还不如将窗帘拉开,让月色随意泼洒在室内。对着人们施舍的月亮,哪知我心中的深沉苦闷!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正在惆怅迷惘之时,我听到了轻微的声响。我没多大在意,以为是卧室里杂物掉落的声音,或者是客厅的小岚和我一样没有睡着——不过我没有听到它往常调皮嬉闹的猫叫声。
我躺在岑寂的卧室里,回顾着今天晚上快速飞逝的时间,回味着藏笛的优雅姿态,以及她留给我如痴如醉的意象,才发现她正如这个季节里的夏蝉——鸣期甚短,声价却甚高。要是这些事情不曾发生过,我姑且可以不去期待未来;而一个人一旦尝过那些美好事物开端的甜头,又怎么能克制自己更大的欲望而不去渴求得到更多呢?
人生所贪恋的,不正是那如朝露般的欢乐吗,轻狂一点又何妨!于是我悄悄地下了床,避免着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而惊动她——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做,因为我俩的房间相隔甚远;况且我下床的最终目的,也应该是惊动她吧?——然后踮着脚走到卧室的门口,轻轻旋开了房门。正想往客厅走,便看见有一个小小的黑影在楼梯移动着,于是我停在了卧室门口。
我不敢出声,怕那个黑影发现我,但我隐隐约约地看出了黑影之中散落的秀发,我认出了这黑影便是月藏笛。原来刚刚那轻微的声响是如此发出的啊,我不禁窃笑起来。话说她似乎没有发现我,依旧踮着两只小脚往我的卧室走来。此刻雾色遮蔽住了月光,我也渐渐看不清她移动的影子了。装猫粮的盆子被她不小心踢翻了。“哎呀,可恶!”她轻声抱怨道。月色又悄悄地进来了,只见她比刚才近了许多,但她为了使自己不发出声音,因此还是慢慢地前进,似乎到我这儿还存在着几里的路。
即使走到我面前,她也并没有看到我的身影,因此像夏日的风一般,径直撞进了我的怀里。
“啊,你是谁!”她像只被捕的麻雀,惶恐地说道。
“你为什么要偷偷地来到这里?”她听到我的声音,长吁了一口气;不过由于刚刚过分的惊吓,我感受到她的身子还在颤抖着。
“我……想到还有东西没拿。”
“嗯?那你去拿吧。”我打开了房间的灯,却看到她不动地立在了那里。我看到了她面颊上的鼻子微微翕动,眼睛有些哭肿了,而眼白里带着血丝,更加衬出她面庞的惨白,让她看起来就像一枝开放过后即刻凋谢的玫瑰。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东西要拿的。她假装翻动一阵,突然回过头。
“是藏笛哪里做错了吗,你今晚为何如此冷淡?”她啜泣着低下了头,轻声问道。微微觉得,自己拿着代表矜持的剑便不能抱紧她,而放下剑又无法保护她。
盈盈眼泪划过了她的面庞,试问哪个心软的人,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打破这情欲的坚固锁链?又有哪个人会拒绝对方送来的销魂的柔弱秋波,不把对方抱在怀里?于是我把手伸过去,像抛橄榄枝一般给她和好的机会。她一只手接过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搂住了我的腰,用劲地抱紧了我。我的手也轻轻抚上她的柳腰,把她锁在了我的怀里——似乎这样子做,我就永远不会失去她。我们就这样哭着又紧紧抱着,走到了客厅,走上了楼梯,最后踏入了她的房间。
进入她的房间,一股熟悉的芬芳气味扑鼻而来,这是平时里我闻到的关于她的香味。以往的香味或许只是靠近她才能细细品味出,而此刻的香气仿佛不是世间的香气,似乎要把整个夏天熏透。她的身子轻轻一动,香气便跟着她身上晃过的风向我吹来,仿佛能吹到几里之外。由于香气的蒸熏,我们的眼神都逐渐迷离起来,慢慢地互相瘫倒在对方的身上,她把我推上床,我们瘫倒在柔软又缠绵的床上。
我第一次体会到爱人的床,我背她而躺,她抚摸着我的腹部,鼻息轻轻地对着我的后脑勺吹出蒸气。我感到身体在不断发热,感情在不断攀升。我转过身,和她对视了一下,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晶莹的爱。
“你真的对我如此生气吗?你刚刚的模样真是吓到我了。”
“我只是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她的眉头稍稍锁紧。
“可我若不同意呢?总不应该把任何事情都想得理所应当了。”我递给她一张纸,让她好好擦干残留的眼泪。
“那就让我独自伤心好了。”她接过我的纸,却并不急着擦眼泪,似乎是要我分明察觉到她由于对方而掉下的珍贵眼泪。
“要是每个人都如此难过,那么幸福会在哪个人身上?既然所期待的已经实现,那你可以安心睡觉了。”我轻轻按着她的脑袋,让她更靠近我,于是对着她的额头吻了一口。藏笛把眼睛闭上,待我亲完,又朦胧地睁开了一点,迷离又怜爱的眼神好似小岚。
关了灯,听到她还在微微啜泣,不断地吸着鼻子,无法平复刚才苦恼的心。我真是不知如何解决了。正如列夫托尔斯泰所描述的:我们处处感到好像那种欣赏过别人在湖上平稳而幸福地泛舟的人,因此认为自己也能如此。一旦自己坐到船上,感受就完全不同了。体会过才发现,泛舟并非只是平平稳稳地坐着,没有什么摇摆,而是需要思考,片刻不能忘记该往哪儿航行,也不能忘记脚下是水。我们必须不停地划桨,而我们还没有划惯船桨,因此双手在这个过程中十分剧痛。恋爱也与划桨一般,看起来容易、做起来有趣,其实需要很大的力气,很多的耐心,甚至必要的牺牲。
因此,既然爱一个人,就应该用心为她抹去黯然神伤,治愈她的伤痕。朋友啊,请你不要失去此刻你所拥有的对你痴情爱恋的那个女孩;否则你终究会知道,世界上再也不会找到第二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