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斩白帝刘邦入大泽,短佞臣李斯下诏狱
且说这沛县县令正为朝廷征役夫之事苦恼,背手攒眉于庭中圆转。方其转第三圈,脑中忽灵光一闪,心道:“泗水亭长刘邦自上任来,未有所举,不若以此事付之。”
刘邦闻县令以其与调各乡役夫入骊山,又气又急。乃先求萧何,后索曹参,二者皆爱莫能助,乃悻悻然还于家中。入家门,见三岁女儿坐哭于地,问其嫂乃知原来是吕雉与嫂嫂闹了矛盾,抱着儿子刘盈回吕家了。刘邦被收差之郦山,心本就乱,今家中又有此事,心下益烦,不复劝嫂,乃引在旁女儿道:“闺女!与我上吕家接你娘!”
刘邦乃引女至城中吕公宅,吕公热意相迎,岳母却视之不见,径自揽过外孙女去了。刘邦甚是尴尬,乃告吕公将引役夫入骊山事。时吕雉于屏风后闻之,抱子而出,急曰:“不可去骊山!此何足为善!”顾又央求吕公道:“爹!能不能求县令大人,勿令刘季去了?”刘邦道:“不可。此事已定矣,萧何与曹参皆帮不上忙,况别人乎?”吕公知此公事推脱不去,命吕雉急领其子,归助刘邦打点行李。
却说这二人前脚刚至家中,吕媭后脚便跟来了,从衣下引出一小包,置于桌上。吕雉开来,见其中有数金,复有数玉,心道:“此皆父亲之爱宝,岂尽行来?”俄顷,心甚惊,乃谓刘邦与吕媭道,“父能卜吉凶,必不为此唐突事,其大变将起也!”乃与二人乘车又返还吕家。至吕宅,三人皆目瞪口呆,只见遍地是血,吕公与妻死于庭中,二老人绝气不久,体尚温。原来这吕公之所以徙沛县者,避其仇也,又因吕公善相术,自知难逃一劫,乃有此幕。刘邦乃暂放公事,为二老料理后事。
且说这日二老头七方过,天始蒙亮,刘邦便引卒就道。沛城外亲人延役卒衣,千戒万点,不肯置手。时夏侯婴背上负行囊赶来,谓刘邦道:“刘兄,我不与县令为也!与你上咸阳,岂不多羽翼?你若离我,恐无可计者也!”刘邦悲不自胜,含泪击夏侯婴肩,又驱众乡亲道:“乡里之众,皆归乎!”乃挥手引众人上路。却只见: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刘邦板脸故作愠色,不肯众人回头,其亦狠下心肠不回,唯闻哭声益远,望前路茫然无边。呜呼!正所谓“王命差遣,身不堪己”,至此乃知“法重心骇,威尊命贱”之滋味也!
且说这刘邦要引三百名役夫入骊山,刚出县城,便有人思家而逃,再行数里,又有几人不见,夜宿逆旅,夏侯婴清点人数,复逃几人。时行至丰西泽中,会天降大雨,泽中有亭,众乃歇于亭中。亭中有人卖酒,刘邦乃买酒分与众人。
刘邦嗜酒如命,岂肯不饮,遂与夏侯婴、卢绾等饮酒。至朱日逾月,夏侯婴谓刘邦道:“应计之耳,不然,至骊山,走得净只余君,到时如何交差?”邦故作笑曰:“何谓只余我邪!又有汝在!”卢绾又凑来,道:“还复有我,人得投下,我岂能弃君?”刘邦因大笑道:“我视之,起余三人也,有何畏之?”
时一亡卒从家中返,众皆骇目视之,乃诣刘邦见礼,喘气道:“我逃家中,父母皆骂我不可走,害公刘亭长!闻朝廷有新令,若少一人,便按为监吏之责,父乃呼我速还队,倘不还,则将我送官。”刘邦闻言乃笑道:“谢老爷子好意,你先休息罢,明早再聊。”须臾,又有逃卒数人返报刘邦,刘邦乃悲不自胜,其亦知戍卒至骊山皆为始皇葬,心中大悲,暗道:“众人皆不负我,我却将负众人也!”于是面色铁青,眉头紧蹙,焦虑万分,乃倚亭借酒灌愁。
少倾,众人皆有醉意。只见刘邦忽然站起,将酒掷之于地,众皆愕然。俄顷乃见刘邦曰:“吾推心置腹,我非是无以处汝等。昼日以根绳儿,如系蚂蚱般一则系之,晚则遣人堵门,撒尿亦不许出门,实吾所不愿也。”
众人皆目瞪视之,刘邦又道:“异乎?汝等以为,吾送汝等适骊山出皇差,是何言之!夫出皇差者,有几人能全身而还?一家老小,从今谁养?我素闻修骊山墓百工,皆为封于内室,即为不使之密言也!今我送汝去骊山,实为要汝命也!”众因大惊。言至此,刘邦已泪流满面,乃流涕叹息曰:“饮完酒,汝等皆去罢!去远些,寻个生路!莫让官府寻见!”
众人恐刘邦得罪,便问邦道:“公不忍我等送死,慨然释放,此恩此德,誓不忘怀,但公将如何回县销差?敢乞明示。”刘邦乃大笑道:“杀猪屠狗,其犹呼几声邪!我也走!大不了学英布、彭越,为土贼去!”夏侯婴与卢绾闻言皆道,“兄所至,我亦跟至,愿死生相随!”至此,有壮士十数人齐声语邦道:“若刘公之大德,吾等亦愿相从,共为守卫。”于是十数人留住不行,余者皆垂泪拜谢,踊跃而去。
却说这十余人恐为县府所知,不敢修正道,觅得小径,鱼贯而前。径中多荆棘,又有泥洼,更兼夜冥,不便急行,乃令一人行前探路。须臾,前者报曰:“前有大蛇当道,当原路返还!”时刘邦已酒醉,勃然道:“壮士之行,岂畏蛇虫哉!”乃独进,才行数十步,果有大蛇横架泽中,邦尽不避,乃拔剑斩蛇,剑落,蛇分为两段,复以剑拨死蛇,道路遂通。后人有诗赞刘邦曰:
汉祖起丰沛,乘运以跃鳞。
手奋三尺剑,西灭无道秦!
且说这刘邦斩了白蛇,又行数里,忽觉酒气上涌,竟至昏倦,于是择一僻静处倒地而睡。众人因语夏侯婴道:“今刘公释我等,其家或受连累,愿君且告亡去!”夏侯婴回去路上,见有一老妪坐地而哭。夏侯婴问之何哭,老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夏侯婴又问:“子为何见杀?”老妪曰:“吾子乃是白帝,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说罢,遂去不见,后夏侯婴返告刘邦,刘邦大喜,诸从者也日益畏之。
却说这李斯因天下烽烟四起,每进谏皇帝辄为赵高所阻,赵高又与二世横敛无度,穷奢极欲,于是心怨峻极,乃上书言赵高之短,其略曰:
“臣斯昧死谨奏: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於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於庭,即弑简公於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谁知时大臣上书要先过赵高手,赵高观李斯书,心中甚怨,又素与李斯不和,思来想去,乃成一计。于是便故作悔意,谒李斯请罪,又谓李斯曰:“今关东盗贼甚多,皇帝却仍于宫中与美人相伴,终日饮酒作乐,又集狗马无用之物。臣本欲劝谏,可臣卑鄙。然而君位于丞相,为何不谏?”李斯闻言,以其真有悔意,大喜道,“此臣固所愿也,然今皇帝久居深宫,欲谏而不得见者,何也?”赵高曰:“若丞相诚能谏,请以皇帝闲暇时语君。”
且说这二世每日于宫中听白须老臣讲道,矮胖侏儒打诨,早已生厌。赵高乃谓二世道:“陛下可曾闻‘仙人之术’耶?昔始皇帝即以此始动求仙之念。”二世大喜曰:“朕亦欲一见!呼之演来!”只见一跛足术士头戴白冠,着青衣,来谒二世,见礼之后,谓二世曰:“陛下请勿令出声,扰臣作法,则术不灵也。”又问二世曰:“陛下欲求何物?”二世曰:“朕欲见神龙,卿能使见之?”术士笑道:“这有何难?”
于是从袖中取一墨笔,于粉墙上画龙,须臾,龙已画就,术士使袖袍一挥,龙竟于墙上飞下,环殿而飞。二世大喜,曰:“朕欲吃蟠桃,卿亦能取?”术士曰:“易耳!”乃令取一大盆放于殿前,以水噀之,乃发一芽,取扇连连扇之,少时成树,上结满蟠桃。时众人屏息而望,二世正欲伸手摘之,忽听李斯喊道:“陛下!”顿时树与蟠桃皆灭而不见,二世大怒,转头怒视李斯,顿足吼道:“孰叫汝来之?”
原来赵高于术士作法前暗使左右去请李斯,曰:“皇帝今有暇。”李斯因茫然道:“非陛下召我?”时赵高亦在左右,乃叹曰:“丞相何为不察?陛下方兴头上,君少侯,不可乎?”李斯道:“臣所报乃存亡之术也,岂能待乎?”二世忿愤,袍袖一拂,步入殿去。李斯亦知不得其时,却仍与赵高随二世入殿。只见二世沉面坐,正眼不窥李斯。李斯奏曰:“陛下所谓疥癣之病今已成大患!陈胜自号陈王之后,四方流民并附,号曰‘张楚’,率众数万,公行其旗鼓以拒朝廷。”
胡亥闻言大惊,顾视赵高曰:“卿可知之?”赵高笑曰:“丞相何得此谣言?”时李斯已知是赵高计,乃大怒曰:“何所言?臣子李由亲眼见之!”赵高故作大惊曰:“彼亲见也?彼岂与贼人有通?”李斯谓胡亥曰:“陛下勿听其祸国之言,若陛下为之蔽,臣恐其终为乱也!”
胡亥道:“卿何以出此言也?赵高本宦官,不为安所肆,不为危而改,行廉心善,以忠不拔,以信食禄,朕实谓之贤,而君疑之,何也?朕今年少,不知如何治民,而公年又高,朕恐隔天下绝矣。朕如不属之国事于赵高,当谁用之?且赵先生为人精廉,上尽其力,下知人情,请君勿疑!”
李斯曰:“不然,夫赵高者,贱而无知,贪而求利,求势之欲无穷,今其势仅次陛下,臣故曰危矣!”
赵高闻言阴冷道:“丞相长子李由为三川守,盗贼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亦有文书相与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陛下。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丞相所患者独高,高若死,丞相即欲为田成子所为也!”
胡亥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于是命收李斯于狱,由郎中令赵高查办。后人有诗叹曰:
胡亥不分忠与奸,不听忠言信佞言。
忠臣反而下诏狱,秦传二世岂曰冤?
却说时沛县一小酒馆户牖紧闭,曹参守门,萧何与夏侯婴正在密谈。原来是夏侯婴从沼泽出,乃召萧何二人,将刘邦事悉以告之,计将所为。只见萧何摇头作声道:“刘季家,连同吾等故人,皆有麻烦。抗命、造反、潜逃,皆株连大罪也!”又谓门外曹参道,“曹参,汝来!今刘季至咸阳,销差复反,当几日?”曹参道:“盖五六十日乎?”萧何思少倾,乃道:“两月,可矣!夏侯婴,汝还告刘季,使其带人藏于泽中,勿见人,亦勿使人得见,避此两月。至于粮食,吾再思虑,不能偷亦不能抢,不然,真成匪也!”
夏侯婴闻言正欲行,忽然又听萧何道:“君毋急走,吾计出矣!”这正是:
议与刘邦躲灾祸,始见萧何足智谋。
不知萧何计将何出,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