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章 建言
乳白色的月光下,两个浑身湿透的大男人靠在黑黝黝的太湖石上,不管率先落下荷花池的,还是后来下去救人的,都被冻得牙关打颤,就差鼻涕横流了。
稍倾,恢复了些许精力的二人同时相互作揖。
“史阁部!”年纪小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好生辛苦。
“罗将军!”年纪较大的板着脸,可头上却顶着好几根水草,那威严也就打了折扣。
总之两人都是怪怪的,可正是这诡异的气氛,让两人在无形间多了一份默契,少了许多隔膜。
从看清被自己挤下池去是史可法那一刻起,罗虎就明白了很多事情。史可法一定也得到了关于陕南被大西军攻占的秘报,并从中看出了陕南事变对扬州的恶劣影响。非如此不能解释日理万机的南明次辅怎么会深更半夜在自家官衙里幽灵般的晃荡。
罗虎还敢断定,在他看穿了史可法的内心同时,史可法也看穿了他的五脏六腑。再反感八股科举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能从那种脑筋急转弯式的考试脱颖而出的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高智商,范进那号纯属特例。
“大石压卵啊!”史可法对月叹息。谁是大石谁是卵自不必说。
“无非是死撑,撑到死罢了!”相对于史可法的沉重,罗虎显得很轻松,可唯其轻松更显得坚定,更显得理所当然:“反正在下是赖在扬州了,就是有人赶我,也是赶不起的。”
尽管仍将罗虎的英勇归于少年气盛,可史可法还是小小的感动了一把:“说得好!想开了,想透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可转念间,他的情绪又再次低沉:“昔日蒙元入主中国不到七八十年,莽莽却花了二百年才得以恢复旧观。若神洲大地再入胡人之手,其祸之深。不敢测也。”
罗虎眼神一黯,心潮涌动。纵观五千年中国历史,异族胡虏窃取天下往往意味着政治体制,乃至社会体制的全面倒退,硬要等到蒙昧的异族渐渐被汉人同化,华夏文明才会有重新起跑的机会。也亏得汉人的文化属性够坚韧。几次沉沦半沉沦之后,直到明末依旧能保持大体向上的势头。而万恶地满清所充当的就是那根最后的稻草,在皇阿玛们的英明领导下,在程朱理学的光辉指引下,他们奇迹般的让华夏停滞将近三百年,以致堂堂中央之国差点被几个新兴列强给肢解瓜分,即便此后有所谓地百年奋起,也只是民族的生存延续勉强有了保障,直到罗虎穿过来之前。中国仍被既得利益集团排挤在世界主流之外,其真实的国际地位甚至还不如意大利之类的欧美二流国家。
目光交错间。两个同样怀着深深忧虑地人达成一个简单地共识。一种私人间地默契。在华夷大防面前。在文明存续面前。无所谓顺明之争。所有地炎黄苗裔俱为一体。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份共识完全抵得过一百份南明王朝地明令诏书。
“啊!”史可法打了一个大大地喷嚏。
“阁部大人。我送你回房去吧。”罗虎连忙道。大战前夕。史可法要是闹个重病缠身。那这仗也不用打了。
史可法却来了兴致。不但拒绝了罗虎地好意。反倒愈发地滔滔不绝了。只是话锋一转。竟拉起了家常。罗虎也很配合。一时间。两人比赛似地把舌头越扔越远。
闲谈中罗虎惊诧地发现。脱去了民族英雄地外衣。史可法也不过是一个很普通地世家子弟。一个很平常地大明官员。也曾任性使气。也曾走马章台。还曾效法先贤司马光疯狂地追求过一位大自己许多岁地女冠(女道士)。或许正因为少年时太过风流。史可法都四十出头了都还没有儿子。言语间虽故作洒脱。却难掩心中失落。
罗虎知道史可法与谈及自己地家事。除了排遣内心巨大地压力。更多地还是在表示亲近。努力拉近彼此关系。这份器重结纳却与今夜地荷塘偶遇无关。应该是在罗虎成功修理刘泽清时。史督师便有了这份心思。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合适地机会。
回到自己房里,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罗虎即奋笑疾书,把能想到守城略策一一录下,准备天一亮就着人送呈史可法。
当时风气便是如此,史可法若是当面向罗虎一个外朝臣子问计,不说面上下不下得来,就是督师府的幕僚也非得羞愤得全体求去不可。可若换了罗虎呈上这么一份恭请指正的策论就全然不同了,那是文人同侪间的雅事,明季坐而论道之风极盛,走了这个路数,任谁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罗虎写得很用心,他相信自己的法子对保卫扬州多少会有些助益,可对能否清军全力进击下守住扬州仍没有多大的把握。死撑,撑到死,说得再白些根本就是垂死挣扎。嫌难听了?可这会儿再华丽的词藻再气派地排比他有用嘛。好在,世间之事每每不可以常理度之,否则,他一个三百多年后出生的人,也不可能站在此间。
“还有二十天?”罗虎喃喃自语道。二十天是清军将主力从保定转到南线战场所需要的最短时间,那么离扬州陷落,又还有多少天?
次日辰时。史可法的书房。
史可法读了罗虎的策论,便招来了幕僚王秀楚。此人形容猥琐,五十多岁了仍是个不起眼的秋风钝秀才,却在各地方幕府里沉浸了大半生,通晓政令,尤擅权谋,单论能力做个巡抚都游刃有余,是史可法倚为腹心的人物。至于夸夸其谈的阎尔梅,史可法所借助无非是复社元老的那点虚名,也就是个千金买马骨地意思。
之前史可法已经看得很细了,王秀楚却比他看得了还细,竟一连看了三遍,方才徐徐道:“东翁,此人有手段,可也包藏祸心。用与不用都在东翁地一念之间。”
史可法似有所悟,却没有马上答腔,那期盼的眼神分明是在催促。
“东翁,这个条陈洋洋千言,所说地无非就那么几件事。抽丁上城那是常理,只是此人的编组丁壮的法子别具一格。还专门说明了丁壮最好是处用在那些地方,所用地武器也宜与军士有所分别。”王秀楚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在城外方设营寨堡垒,此策有利有弊,利是可延迟鞑子直接的时间,弊却是这些寨堡若落到鞑子手中,那无异于白送了他们一份大礼,城里的守军想突围,外面的援军想要进城,可就都难了。”
史可法面皮一动。隐带悲哀的道:“不算弊,只有利!”
真打起来,扬州城是不会有援兵的。先不说上游时时窥视金陵地左良玉和福建那位态度暖昧的闽海王。牵制了南明为数不多的机动兵力,就是有兵可调,集自私与短视于大成的南明小朝廷也只会将其群集于金陵,以加强少数中央权贵的安全。这不是那一个人出了问题,整个南明的中央官僚集团早已从根上烂掉了。同样是这一批人,之前把他们好端端的一个王朝都搞砸了,如今谁还敢指望他们人品爆发?没有把新任监国往通古斯人那里送,就算他们天良未泯了,又或者只是还没到时候?
这其中关节罗虎明白。史可法明白,就连远在北京的多尔衮怕也是洞若观火。可看得分明,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恰是最大的悲哀。
“最后一条,征发抄查城中各家各户地存粮将其集于官府,然后依男女之别与所担事务轻重之分定量提供绅民,此法最妙,可节粮,可使得人人尽力。也易收军民一心之效。”王秀楚脸上的钦慕只是昙花一现,取而代之的竟是咬牙切齿与忧心如焚两种情绪地混合体:“可学生说此人包藏祸心,也正是应在这里。东翁您想想,征发城中所有存粮统一分配,真正受损失的只能是世代官宦的豪绅大户,此辈又多自妗身份,必视与寻常贩夫走卒一同待遇为奇耻大辱。况且,自古守城最多不过是让富户乐输一些粮食,并无这样做的先例。您若是执意行之。那可是把扬州所有的豪绅都给得罪到了死处。淮扬士绅相互结亲素来同气连技。朝中显贵多出其中,即便将来击退了鞑子。这些人发作起来,其势必如雷霆万钧。您若放弃权柄就此致仕。就算朝廷大度,光是豪绅大户所养死士门客就能要了您的命。您若不想放弃权柄,就唯有拥兵自卫,久而久之便不是割剧也是割剧了!东翁,您可不是粗鲁武人?”
史可法当然知道王秀楚最后一句话的含义,武官闹闹割剧或许还有退路,朝廷一般都不大瞧得上他们,并不以为他们能成什么大事,可象史可法这种负天下人望的文官疆臣,一旦戴上了意图自立的帽子,那就是只能进不能退,退则身死族灭地死局。因为器重所以忌惮,因为忌惮所以罪加一等,事情就这么简单。
有生以来史可法从没有这般仿徨无助过,用罗虎的计策就是饮鸠止渴,性命也还罢了,他最珍视的名节就真的保不住了,乱臣贼子这四个字对他这样人说是有千钧重也毫不为过,可有良策却弃之不用不但慰为可惜,若因为一已之虑而让本可守住的城池陷落,让数十万百姓遭受异族的杀戮,他就是身至九泉亦问心何安。这一刻,史可法是多么的希望自己没有看到定篇策论,那一切的烦恼也就不存在了。
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昨天上没觉得那个小朋友有如此之众的心机啊!
备注:王秀楚正是那本争说纷纭地的作者,关于此书有兴趣的书友可以到百度查查,保管有惊喜,再说一句犯忌的话,比起刚进关那会的通古斯人在某方面的创造力与想象力,小日本简直就是低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