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乱战
“我丢了儿子,你丢了老婆,我们两个还真是失败。”平无奇蜷在被窝里,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颇为忧伤无奈。
“她不是我老婆,是我妻子。”连小开着重咬了“妻子”二字。
平无奇知道他什么意思,不过没心思跟他纠缠于这个问题。
一边斯丝已经温好姜茶给他们二人御寒。
“好奇怪,这么冷的天,外面那只猫居然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不找灶头取暖。”斯丝纤手一指,两人抬眼望去,果然见到雪地里颇为可爱乖巧的小黑猫身上挂了一条一条的雪,直似花猫一般。
“那猫……”平无奇沉吟片刻。“我出去看看。”
眨眼功夫,随着喵喵声叫,平无奇已经成功抓着小猫,窜了回来。
“外面真是好冷……”平无奇一手拂去眉毛上挂的雪花,一手拎起小猫脖子上的毛皮。
小猫身上的雪珠子在温暖的室内化成水一条一条流下来,整个似个落汤猫一般,招人怜爱。
连小开却顾不上恋爱。
因为一被拎起来,众人便看见猫的肚皮上竟然绑了一块玉版。
玉版咯得小猫浑身难受,躺也不成,卧也不是,难怪它在雪地里声声徘徊了。
取下玉版,小猫立刻一溜烟地窜去无影踪。
“有人借猫传讯?”连小开反复看那玉版,却只见板上有豆大纹样,却看不出个究竟来。
平无奇接过玉版,燃起一盏油灯,凑近灯下仔细探究片刻,转身向斯丝说道,“拿……”
“拿油墨来,是也不是?”斯丝笑着抢答。
拿来了油墨,将玉版按入油墨之中,再取白纸,印覆其上,那豆大纹样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封短函。
“君所追寻之人,已南下杭州。即刻拍马前去,尚能一搏。天寒地冻,雪盖中原,路途不明,谨附堪舆。按图索骥,便在其中。相逢有缘,莫问前尘,各自珍重。”斯丝轻声念道。“——下面的那些纹样应该便是地图了,不过未合堪舆比例,看来是匆忙之间手绘而成。”
“莫问前尘,各自珍重?”连小开研究地图之时,平无奇在咀嚼最后那几句话。“看样子,对方真的认识我们。”
“你说杜白楼那个女老板?”
“除了她还有谁?她到底为何要帮我们?这是线索呢,还是陷阱?”
“你们从前在江湖上行走,是否有结识过什么朋友呢?”斯丝好心帮忙理乱。
“问他。我没有。”连小开头也不抬,指指平无奇。
“冤枉,我也没有。而且你看这措辞,‘君所追寻之人……’,明明是对你说话的口气。”
“‘有朋友’难道竟是贬义不成,这也好推来让去的。”斯丝笑道。
“不是啊,我的朋友只有他,他的朋友只有我,现今我们两个都在这里,你说还有谁呢。”平无奇叹气。
“总之不信她,我们也无线索。不如信她一信,就算是陷阱,又能如何?”
“就算是陷阱,也是一种线索。”
“不错!”连小开豪气顿生。“现在就走!——不过好冷,我也要穿皮裘!”
“大总管,有人求见王爷。”李显臣背着双手,在府中踱步。
“王爷正在赏雪,不见。”
“可是大总管……”门禁颇为为难。
“怎么着,是什么不可不见之人么?名帖呢?”
“在这里。”
李显臣翻开名帖,不禁一惊。
“吴……吴铁汉?他来作甚?”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请他到金觞厅候着,说王爷正在办事,一办完就见他。”
“是!”
李显臣嘿嘿一笑。
金觞厅邻水面风,四面通透,无可取暖,你就慢慢候着吧。
不过来不善,善不来,李显臣不敢怠慢,赶紧起身去禀报南郡王去也。
“梅中倩雪,雪压落梅,梅花似奴心上痣,郎心一片冰雪……”十来个歌女在暖玉阁中咿咿呀呀唱着,南郡王听得颇为无味。舞姬也是那几张熟面孔,别说裙下**了,就是比**还隐秘之地也禁不住日日看天天赏,早就腻味了。
南郡王不禁寻思,是时候叫人去再买些家妓来了。
正昏昏欲睡,抵不住调门陡然一转,小调成了大曲,一派缥缈庄严。南郡王精神微振,看来家妓们亦颇思上进,排演了崭新曲目。
只见众舞姬团团急转,却让出了中心位置。
难道还有人要出场?有些意思。南郡王端坐凝眸。
古筝铮然一动。
一名女子在万紫千红簇拥之下款款走了出来。
彩凤压着双鬓,裙尾拖着长纱,袅袅娜娜,姿态万千。
却用凤口中衔着的宝石纱巾,遮住了一张面孔,翩翩起舞。
若说舞蹈,倒也不是什么惊世绝艳,若说姿态,也未必多么举世无双,然而这个排场,这个神秘的气质,却引得南郡王心中大痒。
“这位美人究竟是谁?为何看起来有点眼熟?”
美人儿解语,不让贵主多待,一个下腰,宝石面纱即刻垂下半面缝隙。
李显臣步入暖玉阁的时候,刚好是那位美人露出真面目之后的一刻。
抱着琵琶、琴台的其他歌舞妓行过他的身边,纷纷见礼。
“大总管,您不能入去。”门口的侍卫伸手阻拦。
“什么?”李显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这郡王府中,还有咱家不能入去的地儿?”
“大总管,”侍卫面露惧色。“王爷刚刚下令,任何人不能踏入此阁一步。”
“刚刚?”
“不错,就在片刻之前。”
“可知为了何事?”
“刚才新晋了一个舞姬,想是王爷……”
“府中新晋舞姬,我怎会不知?”
“听小翠她们说是负责训练家妓的崔嬷嬷引荐的绝色……属下也不清楚啊,大总管恕罪。”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日。”
“崔嬷嬷?那个半年前才从教坊司调来的崔嬷嬷?”李显臣觉出了大不对头,却也无可奈何。
“是你。”南郡王耸耸肩膀,并无惊讶之色。“你可是知道本王找你,故而自行前来了?”
袁圆笑颜如花。“小女子初练舞艺,刚才跳错了三个舞步,真是在王爷面前丢丑了。”
“你还真是懂得每次都给本王惊喜。不过本王倒是好奇,你是如何混入我府中的?”
“是我哥哥帮我的。”袁圆眨眨眼睛,开始按照吴铁汉编写的剧本说话。
“你哥哥?又是何人?”
“哥哥说,我不该为吴铁汉做事,本家应该帮本家才对。”
“你说什么?”
“哥哥还说,虽然你我之间辈分不对,还是同族,不过本族向来有**先例,既然我跟了你,便叫我回来找你,好好伺候你。对了,不该这么你啊我的,侄女应该叫您一声堂叔叔才对。”
南郡王拍案而起,不知该怒该笑。“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本王是嫣然公主后人,乃是天皇贵胄,哪会有你这种……这种……你说,堂,堂,……叔叔?”南郡王面色大变。
“是啊,我爹爹是你堂弟,我爷爷和你爹爹是亲兄弟,你不就是我的堂叔叔咯?”袁圆歪头笑道。
南郡王大惊。
眼前的袁圆,圆圆脸,高额广颐,圆圆的杏眼;中等身材,虽然不胖,却有圆润柔和的线条……果然……果然是……没有错的长相特征……
“你是……那一支的后人?”南郡王嗓音已变。“你是为了腊月廿八而来?”
腊月廿八?吴铁汉没有教过此节……不过袁圆随机应变。“既然你知道,就更好啦。”
南郡王忽然露出害怕的神态。“为何不放过我?我不愿,你们为何要逼迫我?你们逼死了我父王,为何还不放过我?我活得好好的,我什么也不想要,什么都不想变,我既未背叛你们,却也不想加入你们,你们既然有如此力量,为何还要来找我,为何?”他一口气说下来,倒叫袁圆愣了一愣。
“有那么可怕么?”到底在怕何事?
“罢了罢了。”南郡王长叹。“腊月廿八,腊月廿八。你转告令兄,我……我就算不愿加入,也不会不去。”
袁圆想了一想,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却听门外李显臣扬声叫道,“王爷,显臣有要事求见!”
刚好解围,不用想接下来说什么了。
南郡王有些厌恶地看了门外一眼。“何事,说!”
“王爷……您还安好?”隔着门也能听出李显臣的忧心。
南郡王却不买帐。“我好得很,你不来叫魂,本王一时半会死不了。”
李显臣一愣,半日才回道,“启禀王爷,吴铁汉求见。”
“知道了。”南郡王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朝着门外挥手道,“你走吧,本王片刻就来。”
袁圆倒是听得心中一跳。
“你莫怕。”南郡王柔声安抚她,让她颇为不惯。“你既是那一支的后人,想必也是你哥哥派你去吴铁汉身边做事。唉,本王实在不知……与你,与你……真是荒唐。吴铁汉此来,想必知晓了你在此处……你们是什么意思?……哦,你既来寻我,当也是要除去那人为念。他是圣上的左膀右臂,倒也真是你们行事的障碍。你便放心,我已联络了不少关系,纵然不愿同你们共襄大计,此事上你我倒还真是一致之极。我先去看看他来玩何花样,你先在此等我。桌上有茶果,你坐着慢慢吃吧。”
袁圆吐了吐舌头。
这个差事倒也不难,自己根本不用说话,对方却能一个人异想天开将对话敷衍下去。
茶果……晕死,看来他真将自己看作是他的堂侄女了?
有个南郡王叔叔倒也不错,只是,之前的**关系……幸好只是演戏而已。
忽然打斗声声声传来。
正要出门的南郡王同刚想伸手去拿果子的袁圆都听个清楚。
“怎么回事?今日真是……”南郡王已经对自己府中严密的防范彻底失去信心。
打斗声逐渐靠近。
“王爷!”这次李显臣一接近,南郡王立即伸手开门。
“怎么回事?”
李显臣见到袁圆,吃了一惊,却也顾不上。“王爷速退,来人武功强悍!”
“究竟是谁?又是谁在与他交手?”
“说来话长……王爷小心!”
不用他说,屋内诸人已经看了个清楚明白。
战团已经移动到了暖玉阁外。
袁圆轻呼一声。
黑貂的是连小开。
锦裘的是吴铁汉。
恐怕此地也只有她一个能认全这两人了。
吴铁汉明显在武功上落了下风,十成守势,一成攻势也无。
可是偏偏他守得就是毫无缝隙。
况且,他脚下移动步伐,似乎是有意将连小开往这个方向引来。
“你要的人……”吴铁汉一面朗声说话,一面堪堪避过一刀,“……不就在那里么?”
纵然险象环生,他却能看见趴在窗上观战的袁圆,还能开口提醒连小开,可见根本差不到哪里去。
连小开依言望来,袁圆赶紧高兴得同他挥手。
“这个便是你哥哥?”南郡王好奇地问。
“不是,他是我丈夫!”袁圆笑眯眯地答他。
南郡王一头雾水。
那边连小开见到袁圆,已经不愿与吴铁汉多加纠缠,忽然力,数十刀刀光绵密,将吴铁汉整个笼罩了起来。
袁圆拍手笑道,“好一招‘天罗地网’!”
吴铁汉眼见避无可避,却不慌不忙,刹那间身前出现一道人形冰壁,刀势刀意全部被冰壁引去,刹那间绞出漫天白芒。
“吴铁汉的‘凝气成冰’已到了如此境界!”李显臣诧异。
“凝气成冰?那是什么?”袁圆问道。
“就是将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冻结,凝为冰块。纵然时逢严冬,对他有利,然而在瞬间功夫凝出如此大小的冰壁,实在令人咋舌!”
袁圆吐了吐舌头。“哼,要是夏天过招,他便死定了!”
连小开却志不在杀人,一招逼退吴铁汉之后,飞身向袁圆这边掠来。
李显臣早已认出他便是两次戏弄于他的那个少年,又以为他要对郡王不利,振衣迎了上去,同连小开战在了一处。
连小开接连同两个功力不弱于自己的高手交战,却气势不减,他一旦认真要做某事,便极度一根筋地只想着做这件事而已,任何人事,也难阻挡,他亦不会去管面前的是谁。
吴铁汉却不管要做任何事也好,从来都是心窍玲珑,一眼扫过全场,便对情势了然于胸,趁着李显臣全力力阻连小开的当口,他向南郡王漫漫施了一礼,施施然地一闪身便到了袁圆身边。
“小开——”袁圆尖叫。
南郡王,连小开,李显臣能够作出反应之前,吴铁汉已经抓实了袁圆的手腕。
“小开?”李显臣退了一步,连小开停顿攻击,他当然不愿再战。“你是连小开?你便是连小开?”
南郡王也十分意外,“‘死神’连小开?他也加入了你们?”第二句颇为古怪,却是向着袁圆而说。
吴铁汉闪电般将南郡王的话语镌刻入脑海之中,哈哈一笑,捏紧袁圆手腕,“此人乃是钦犯,吴某带走了。各位莫送!”
“想走?”连小开一道刀光拦住他去路。
吴铁汉懒得理会,直接把手上的袁圆朝着刀光一挡。
连小开只得后撤。
众人眼睁睁看着吴铁汉携着袁圆,飞身而去。
都以为又被吴铁汉摆了一道,下了一城,却见变生刹那!
空中陡然飞起漫天雪粒。
砰然一声巨响。
“我妹妹如何成了钦犯?”雪地里幽幽一声长叹。
谁也未看清生了什么事情,便只见吴铁汉如见鬼魅一般,跌了下来,单膝跪地,忍耐许久,终于吐出一口鲜血。
雪地上一片殷红,颇为刺目。
“又是谁?”南郡王已经被接二连三的访客弄得没了脾气。“你妹妹……啊!”
连小开第一次见到如此这般的人物。
他所认识的莫易,沈月关,沈仙刀,都是不可一世的枭雄,亦是丰姿令人倾倒的人中龙凤。
他却从未见过眼前如此气质的男子。
说是男子,不如说少年更好。
他看起来年纪很轻,不过和连小开差不多而已,甚至可能更为年幼。
可是若说连小开壮得如一座山,那么此人就柔弱得如一片……一片雪花?
那么地瘦。
面貌那么地俊逸。
身材那么地单薄。
穿着那么地轻飘。
却显出那么地贵气。
最最奇特的,是他的肤色,竟然那么地苍白。
连小开第一次见到有人的面色真能同雪一样白,苍白,惨白。
这人真的是活人么?他的皮肤下面真的有血在流动吗?
惊异不过片刻,连小开回过神来,立即再次出刀!
不管眼前是谁,他怀中抱着的,却是袁圆。
他既然来了,就要把他要救的人带走。
两人同声惊呼,“不可!”
一个是跪在雪地中的吴铁汉,另一个,竟然是南郡王。
连小开在他们呼喊出来的同时,早已经递出了霸气纵横的一刀——
能够举手之间便伤吴铁汉至此的人物,就算看起来似个纸娃娃,连小开也不敢轻敌。
纸娃娃是么?便就劈开来瞧瞧!
刀气漫卷,雪花迷眼。
却生生落空。
连小开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那一刀究竟有何问题。
为何会落空?
看不清楚!
竟会看不清楚?
不管不顾,再次出刀——
“妹婿不必如此,三日之内,愚兄必定将人送回。”空中仍是那幽幽的声音。
刀意没个去处,徒然落空。
连小开愣在当场。
南郡王神色古怪,有沮丧,有轻松,也有焦虑。
李显臣就只有茫然。
吴铁汉慢慢站起身来,面上却有笑意。
他一招之间被人重伤,为何竟还有笑意?
一片混乱之中带走袁圆的,究竟是何人?
真是袁圆的兄长么?
连小开皱眉,看见场中众人神情,便明白自然有人心知肚明。
吴铁汉肩头一寒。
连小开的刀刃已经架在了他的颈上。
“你最好知道他是谁。”他冷冷道,“若是你不幸不知道,你便不必在这世上活下去了。”
吴铁汉重伤在身,又孤立无援,却一点儿也不慌张惧怕。
“我自然知道他是谁。我正准备告诉你,和你商量。”他笑了起来。
南郡王却是一惊。“吴铁汉,你休得胡言乱语,你怎会知道他是谁?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我纵然不知道他是谁,奈何刀剑架颈,不知道也要变成知道了。”
南郡王冷脸下令,“显臣,布阵,若是吴铁汉敢胡言乱语一句,即刻射杀!”
李显臣一声呼哨,顷刻间,周遭屋顶出现无数弓箭手的英姿。
——有这些人,早干嘛去了?连小开心中奇怪。
吴铁汉无奈笑道,“你看,我便是想要告诉你他是何人,终也快不过万箭穿心。”
面对这些翻脸如翻书的人物,连小开纵使再为冷静,也难逃头大如斗的命运。他思忖片刻,便作了决定——
“走!”
一片黑貂大氅卷上了天空。
小小一件貂裘,却令得所有人眼前俱都一黑,竟似大得无边无际,直要遮了天去。
待到众人恢复视力,定睛看去,连小开与吴铁汉已双双没了踪迹。
“这是什么武功?”南郡王咬牙,恨问。
“他是连小开,这便当然是神霄派的‘蔽日’了。”李显臣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