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雨季
这年西贡的雨季似乎是提前了,一天中下雨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不下雨的时候也很难再见到旱季那样的晴朗。
在这样仿佛愁绪郁结的天气里,我度过了在西贡最漫长的一周,直到这天早晨林嘉豪打来电话告诉我,阿成从他那里借去还债的钱已然全数还清,我才终于如释重负。
黄昏的时候,阿成来找我,Trista没有让他进来,只替他来告诉我说,他在附近的一家餐厅订了位子,他在那里等我。
我于是换了一件衬衣,拿起桌上的钱包和那盒Marlboro放进口袋里。
Trista见了,问我:“你要去吗?”
我点了点头。
“以为你不会去。”她站在窗边背对着我,看着楼下对街的影音租赁店。
“我先走了。”我对她说,“快下雨了,记得关窗。”
她没有说话。
我也没再多说。过去的两周里,我们之间每一次的谈话似乎都是这样,谁也长不过三句。
这晚,吃饭的时候,阿成一句话也没有说,结账时,他翻着钱包,又掏着口袋。
我看着他那副尴尬的样子,叫来服务生买了单。
离开餐厅,回去的路上,快到那条小街的时候,阿成站在一处拐角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停下来,低头点了一支香烟,对我说:“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清子,你不会帮我。”
我回过身看着黑暗中那张若隐若现的颓废的脸,依然反感,却又不免同情,“这次的事你该谢Trista。”
他抬起头来,眼神里更多的是意外,没有我期待见到的疑惑。
“如果不是Trista,我不会管这种闲事。”我说,“以后不管你再惹上什么麻烦,别再让清子来找Trista。”
他走到路灯下,看着我,“你知道我和……”
“很多事过去了就都不重要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听他说出那个名字,“如果你真有心谢谁,就别再那样对清子了。”我说着抽出一支Marlboro,却发现我忘了带打火机。
阿成一面伸手拿着一只打火机递过来,一面对我说:“有些事你并不知道,两年前,为了清子,我失去了继承权,失去了离开这里的机会。我变成现在这样……”
“既然为她失去了那么多,为什么不好好珍惜?”
阿成没有争辩,只是又靠去墙边,俨然抽去筋骨的人躬着背,像只蜗牛一样站在那里,“清子会回日本去的,她会一个人回去,那个时候,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着用肩膀顶着墙壁直起身来,将手里已然熄灭的烟头扔去路边,从我的面前独自默默的地走了。
看着阿成在一个又一个路灯下忽明忽暗的背影,我忽然于他有一点同情。而此刻,我更好奇清子背后的故事。也许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都会有一个情非得已的故事。
两天后,林嘉豪照他父亲的安排回国相亲,可是林诗绮却不愿回去。于是临走前,他把她托付给我,商量之下,Trista答应让林诗绮暂时搬过来和她一起住。
林诗绮搬来以后,Trista就更少来我的房间。每一个落雨的夜晚,楼下房里的灯光总会亮到深夜。我想,也许是因为那个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的故事。
又是一个落雨的清晨,Trista出门前上楼来轻敲着我的房门,在门外对我说,林诗绮还没有醒,她已经做好了早餐放在楼下的餐桌上。
我拉开门时,她已然下楼去了。我走去窗边,望着她骑着摩托离开庭院,我想要叫住她,就算只说一声“早”也好,可我甚至忘了推开面前的窗子,就这样看着雨水流淌的玻璃,一个人落寞的发呆。
上午的时候,从对街的影音租赁店里传来“Imissyou”钢琴的旋律,和着雨水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俨然浅浅的忧伤流进心里,像小溪流进森林的腹地。
灼热的阳光偶尔从裂开的云缝间落在这条灰霾的小街,令人愈发的觉着这雨季的阴郁。望着那片光景,我忽然想起年幼时的那个黄昏,那个背着小小的书包,拖着收拢的雨伞在阳光里欢喜地奔跑着回家的自己,忽然有一点想家。
林诗绮不知什么时候推开未锁的房门,站在门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迷迷糊糊的对我说,“哥,我饿了。”
我回过头去,看着门边的她,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弄着蓬松的头发,像只邋遢的小猫。我告诉她,“早餐在楼下。”
“热的吗?”她一面问我,一面走来窗边,望去窗外,又顽皮的一笑,“你在看美女?”
“乱讲,”我在她面前晃着指间的香烟说,“我在抽烟。”
“明明就是在看美女。”她望着楼下的影音租赁店,“她是谁啊?”
我没有答她,只敷衍道:“早餐在楼下,快去吃吧。”
“我是不是打扰你看美女了呀?”她调皮的嘟着嘴一笑,“你说我会不会告诉Trista呢?”
“我怎么听着你这像在威胁我呢?”
她一只手遮着嘴笑起来,“你还挺聪明的。”
“那我还是杀人灭口吧。”
“不要嘛,”她故作一脸无辜地笑说:“人家是这么单纯又善良的美少女。”
我不以为然的一笑,“我怎么觉着你自封的这些头衔没一个能对上号呢?”
她听了,故作生气地嘟着嘴一连哼了几声,那声音听着就让人担心会随时喷出一摊鼻涕。
“诗绮,”我看着她那副样子,故作一本正经的对她说:“我忽然觉得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她听了,立刻又好奇地问:“谁啊?”
“这个人你应该也认识。”
她听我这样说,越发的好奇,“是谁啊?”
“她平时特别爱穿粉红色条文的衣服,”我问她,“想起来了吗?”
她认真地思索着,又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啊?”
“她还是小熊维尼最好的朋友,现在想起来了吗?”我笑着说,“她哼哼的时候就像你刚才那样。”
“我才不是呢,我才不是小猪呢。”她撅着嘴拼命地晃着那颗头发像爆米花一样的脑袋,一张脸皱得像团捏紧的棉花糖。只是片刻,她又一脸坏笑的看着我说,“刚才你好像说小猪是你的朋友?那你是不是就是大驴伊尔呀?”
“当然不是啦,”我说,“我是克里斯托夫·罗宾。”
她于是又皱着眉头朝我连哼了几声,“我下楼去吃早餐了。”
“快去吧,”我听着她下楼去的声音,依旧玩笑地说,“维尼还等着你去和他玩儿呢。”
她不再搭理我的玩笑,楼梯上只传来一长串她故作生气的哼、哼的声音。
过了没多久,楼下又传来她的叫声,“快来、快来……”
“又怎么了?”
“糟糕了、糟糕了,”她一连喊着,“快来帮帮我。”
我下楼走到一半就闻到一股蛋白质烧焦的很臭的味道,林诗绮远远地站在墙边手足无措的原地蹦跳,炉上的奶锅里,牛奶翻滚着不断的溢出来,台上、地上流得到处都是。
我关了炉火,把奶锅整个放去水槽里,反身看着她那张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忍俊不禁。
她一脸无辜的对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没烫着吧?”
她点了点头,一脸沮丧的坐去餐桌边。
我清理干净那些溢出的牛奶,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果汁放在她面前,在餐桌边坐下来,“我猜你今天也不会想喝牛奶了。”
“我是不是特没用啊?”她垂头丧气地看着那瓶果汁,“牛奶都热不好。”
“从小让你妈盯着除了读书什么都不让你干吧?”
“你怎么知道的?”她像看着一个会读心术的魔术师那样看着我,又看了一眼已然清理干净的灶台,转而又没精打采地说,“我妈不让做,她老说这些都是家政阿姨做的事。每次我跟她说我哥就会做饭,她就跟我说那是因为他小时候家里太穷了,然后就会说许多她的那些大道理,像什么不好好读书将来就会怎样儿怎样儿的。”
“难怪嘉豪回去了你也不肯回去。”
“其实那也不只是因为这个。”她说着不经意的细声一叹,“其实……”她话说到一半便没有说下去。
“我知道。”我想起林嘉豪之前对我说过的事。
她看了看我,不紧不慢地拧开果汁的瓶盖。“其实我哥他不是我亲哥哥。那会儿,我妈是做室内装修设计的,他爸是做木材和家具生意的,所以他们就在一块儿了。”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变得极细,细得就像是怕被人听见,“其实……”
“但你们相处的不错。”
她点头一笑,“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差不多快有十年了。”
“嘉豪之前也跟我说过,他还跟我说了不少你们以前的事。”
“可是……”她又不经意的皱了皱眉,转而问我,“你说我哥这次回去会结婚吗?”
“不知道,”我说着顿了顿,“有时候,我觉得嘉豪活得蛮累的。”
“我也这么觉着。”她赞同的一个眼神,愁眉深锁,“你说,如果他这回不喜欢那个人,他还会和她结婚吗?”
“诗绮,”我揣测着她的心思问,“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啊?”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转瞬又尴尬的天真一笑,“当然没有啦,我妈说我至少要等到25岁的时候才可以交男朋友。”
“喜欢和交往是两回事。”我说,“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别只放在心里,至少别在心里藏一辈子。趁着有机会的时候去告诉他。就算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也好过那个人一辈子都不知道。”我说着站起身来,把那只手机留在了餐桌上。
“陈哥哥,”她看着桌上那只手机,又看着我,刻意笑得一脸灿烂,“你今天有空吗?”
“有啊。”
“带我出去玩玩儿吧,我来西贡这么久还没出去玩儿过呢。”
“好啊。”我看着她那张阳光一般的笑脸,却仿佛看见那片阳光的背后一片郁结的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