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在伤药和施针的作用下,江婳呼吸逐渐趋于平稳。短暂地睁过两回眼后,大夫总算舒了口气。性命无碍,可回家静养。
为免阿妁见了哭闹,裴玄卿将她拖给私塾暂住,偌大的客房唯余她一人。零星烛笼孤凄凄地吊在门上,被夜风吹起,打着转儿“哐哐”作响。
丑时尾声,连星月都悬累了,渐渐隐去光辉。一只修长精瘦的手扶住灯笼,轻轻取下,放在门槛边。
昏昏醒醒地过了三日,除了拿筷子蘸水点在唇上外,江婳水米未进。按大夫估摸,今夜她该是能清醒久些,知道饿感。这不,裴玄卿将粥熬得细碎浓醇,又晾了一炷香。确认半点也不会烫着,才端进房中。
皱着眉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如大夫所说,能完全清醒,只模模糊糊地唤了句:“爹爹。”
“嗯。”裴玄卿柔声应着,他的江婳这样小,生病了当然会思念爹爹娘亲。他伸手覆上额头,失血过多的人,肌肤还是那么凉。
得了回应,江婳嘴角晕开一抹满足的浅笑,抬手握住额前的手掌,放在脸颊,半是亲昵半是委屈地嘟囔着:“爹爹,我好没用,周贼过得逍遥,你们、你们……”
女儿家温软的侧脸触到他满是粗茧的手,江婳眉心到微微蹙起,忽而放开,不满地哼唧:“你不是爹爹。”
“我是裴玄卿,你救过我两回,还记得吗?”
守了三日,他的嗓音也比从前喑哑低沉,也不知江婳神志不清地,能不能听得出。
落在脸颊的手似要抽离,江婳好不容易寻得一丝暖,手心忙攥紧了些。
触骨的温意、粗粝的肌理,一切都在提醒江婳,她并非自个儿孤立无援地卧在小船上漂泊。
虽糊涂着,却能想起方才,他学着爹爹应声,蓦地落下两滴泪来:“骗子,说要惩治周贼,却闭口不提。”
鬼使神差地,裴玄卿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覆到自己唇上。极尽贪恋,又怕弄疼了、吓坏了她,细细索吻,久久缠绵。
江婳脸颊“腾”地红了。
她一定是在做梦对吧……
裴玄卿替她擦去泪花,心痛难言。
初识时,被捆了扔进黑漆漆的铺子里,没见她哭;
重逢时,被打晕又被迫救一个通缉犯,没见她哭;
再后来,随他东奔西走探案被惊吓到,没见她哭。
唯这事上,想必真是委屈极了,才哭泣着怪他没出手帮忙。
“是我不好,总想着来日方长找个好时机。江婳,皇上已经答应,等你病愈便审理此事。所以,你一定要快些痊愈,好吗?”
“当真?”她泪中带笑,倏忽扯动了腹部伤口,疼得抽了口气,嘴上却轻快:“那、那我要去爹娘灵前祭拜,好叫他们知道,有个好心人帮了咱们家。”
裴玄卿忽地嗤笑了一声,反复念着那句:“好心人?”
江婳半眯着眼,见稀薄光芒透过窗子,照在他好看的面容上,弯起眉眼:“当然啦,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为着抓贪官污吏,不要命地去抢账本;送阿妁入学受教、又肯网开一面不逮住何翡,怎么看,都是位难能可贵的大英雄。
然而,许是满心满眼沉溺在他清隽的面容上,江婳都没注意到自己多说了一个“看”字。于是,在裴玄卿听着,就成了夸他全世界独一份的好看。
江婳总能只言片语就叫他心里暖暖的,裴玄卿故作疑惑:“哦?你不是说,南楚世子俊俏,谁能嫁作世子妃,便是积年的福分。”
那会儿在船上,他吃味得想带江婳跃到南楚官船上去,好好让她瞧清楚,到底谁更好看。片刻后,理智却又让他觉得好笑。一个刀尖舔血的命官,跟旁人比容貌作甚?
如今倒明白了,一切江婳喜爱的,无论是容颜、地位还是钱财,他都想比得过别人,好叫她的目光能永远落在自己身上。
裴玄卿从怀中拿出一枚平安符,动作轻缓地系到江婳腰间。
白日马车路过城隍庙时,男女老少香火不断。隔着马车帘,他听见一女子安慰身旁老妪:“娘,您别怕,这儿的真人最灵验。咱们拜一拜,百疾当愈。”
他便是阎罗殿最狠厉的厄命阎王,从不敬畏天地鬼神,可那刻,却反常地叫停了马车,掀帘走下。
卖香小贩看多了往来香客,最是能从马车辨出身家,立刻挂着笑迎上:“公子,买香吗?我家香可灵啦。您在真人跟前点上三柱,保管心想事成。求财得财,求姻缘嘛,必定娶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裴玄卿停下脚步,敛声问:“若求平安无虞呢?”
小贩一拍大腿:“那还用说,您且买了,全家老小都身体健康,吃饭倍儿香。若不好用,只管来找我刘四麻烦!”
旁边一位卖野果子的大娘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阻:“小郎君,你可别听刘四胡诌。庙里的香十文钱一柱,他这儿一贯三柱,黑心得很咧!”
“去去去,你这大娘懂啥子嘛……”
他挥手赶走老人家,又谄笑着回过头:“公子,您可别听她胡说。咱们上香讲究个心诚则灵。用的香越贵,神仙真人越能知晓您的诚心呐,您烧了,保管百病即除,连病根儿都不落下。”
裴玄卿缄默片刻,想到了什么,连刀刻斧凿的眉眼都柔和了起来。微微一笑,接过小贩手中三柱香,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扔到竹筐里:“不必找了。”
小贩千恩万谢地叩拜恩公,又在身后追着说了一篓子的吉祥话。阿婆摇摇头,长叹一声:“见过被你诓骗的冤大头,可没见过这样傻的。”
拿了沉甸甸的银子,小贩也心情大好,不与她计较,心中暗道,这哪里是什么冤大头,分明是心中记挂极了某个人、某件事,希望神仙们能如他所愿呢。
这样的平安符,江婳也替他编过,此刻摸到,禁不住疑惑:“衔华节那日,你说过,不信神明的呀。”
他抿唇,细心将平安符系好,垂在床上。
已尽人事,她昏迷不醒的时候,除了寄希望于天命,他还能如何呢?
到这会儿,他才切实体会到,焰火盛放下,她说的“信念更强烈”是何种感觉。
“咕嘟——”
小娘子舔舔嘴唇,眼巴巴地望着他:“我……我饿了。”
裴玄卿将她稍稍扶起,枕头垫高,送了半勺进她嘴里。江婳不满地捶打着他的胳膊,撒娇道:“你快些嘛,人家超饿的。”
空腹许久,想来吃急了会伤着胃。裴玄卿慢条斯理喂,由着她不痛不痒地挥打,摇摇头——亏得她自己还是大夫呢。
绵密的米浆在唇齿间化开,江婳喝完一碗,意犹未尽地等着其他吃食。裴玄卿却端了水进来给她漱口,她失望地绞着头发:“裴大人,你是破产了吗?”
裴玄卿:“……?”
“我想吃春寿家的醉虾、临江仙的松鼠桂鱼,喝福娘家的米酿,还有……唔。”
清冽的水送进嘴里,灼烧感一下子退却许多,他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命令:“医术都学到狗肚里去了,你说的这些,哪样是伤患能吃的?”
江婳气鼓鼓地别过头,他应是不通医理的,怎地病了一场,饮食上比她还严苛。
清水在她嘴里划出一条细细的水线,她故意使坏,慢慢悠悠地吐,让裴玄卿一直端着盅侯在床边。
末了,江婳神智清醒,擦擦嘴问到:“那日重伤我的女子,可抓到了?”
提及此事,他面上泛起难色,思虑再三,才犹疑地开口:“若我暂时无法将真凶捉来替你出气,你可会怨我?”
江婳歪着脑袋想了想,自打投靠他,出钱出力出人,裴玄卿从无二话。如今他这么为难,背后之人定是难以撼动。
她轻轻摇头:“裴大人,你是不是吃了很大苦头?”
“我?”裴玄卿惊诧道:“何出此言?”
江婳掰着指头细细数,每回她遇到难事,裴大人都是如何如何相护。这回恐怕是不管不顾地吃了大亏,才知晓那人动摇不得。
末了,还甜甜的一笑:“裴大人不要再替我寻仇,我只想,咱们都平平安安地活着便好。”
他背过身,温热的泪珠滴到衣袍上。
从细小无声,到大颗大颗滚落。
监察司指挥使当久了,旧臣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让他不得露出一丝错处;娘亲临终嘱托在耳,他不敢停下脚步歇歇,没命地沉浮在夜里;皇上仰赖他查治奸佞,朝堂顽疾未清,他未曾有一日安枕。
而这世上,竟也有人只求他安宁无虞吗……
万幸是夜,背着光,江婳便瞧不出厄命阎王,也有失魂落魄、露出小儿女情态的时候。
裴玄卿声音如滴落在圆石上的泉水叮咚,清澈好听:
“你且安心,只是暂时。这个仇,我记下了。”
“不,我不要你记仇。”
江婳语中带了一丝急切:“我会小心的,好吗?”
静默后,裴玄卿微微颔首,细长的睫毛在月色下,拉出大片阴影,笑着替她掖好被角:“好,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