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无愧
从菖州到茂州不过七八日的路程,他们却花了半个多月才到镇西将军府。
路上一直下雨,山路不好走,耽搁了几回吃药,韩佑的旧病就排山倒海地复发了。
也是这个时候夏司言才知道他的病一直没有好。边境的大夫比不了京里的,治不了病根,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随行的王太医把韩佑在用的药拿来看了,差点没被那些庸医给气死。之前那大夫给韩佑开的都是烈性止疼药,真正对症的药一味都没有,而那些止疼药又本身都是有很大毒性的,这样韩佑的病情才被拖得更加严重了。
王太医当机立断给他把止疼药停了,换成了调理脾胃的药物。
只是这样一来韩佑就过得很辛苦。从到了茂州境内起,他就再没吃进去过什么东西。总是吃什么吐什么,吐得厉害的时候能吐出血来。王太医小心伺候,每日也只能进点流食,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停了止疼药之后,韩佑变得非常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有八个时辰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
夏司言想到韩佑这病都是因为自己把他派到边境来才拖成这样,愧疚得剜心,全然忘了当初韩佑为了离京有多决绝。
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当初要是再坚持一下,韩佑就能留下来了,毕竟韩佑依然这么爱他。
他每天抱着韩佑在自己怀里睡觉,亲自给喂药喂粥,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韩佑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
就这样拖拖拉拉到了中秋节的前一天,一行人才抵达镇西将军府。
他们到的那天,章舟翰、慕瑾兰以及章家的一众大小老少都在门口恭候着。因为知道皇帝是微服来的,没有惊动当地官府,章家人也不好下跪行礼,只是恭敬地垂手而立,在门口围了一大圈。
将军府当街,街上的行人便好奇驻足,都想看看这个高门大户全府出动迎接的到底是什么贵人。
只见那辆精致的雕花马车近了,在门口停下来,身着锦衣的侍卫从侧旁拿出一个红木脚凳摆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对着车里说:“主子,到了。”
车帘掀开,从车里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的年轻人。那年轻人下了车,又伸手去扶车上的另一个人。
后出来那人穿了一身月白的丝质直裰,清瘦修长,头发挽成髻罩进黑色网巾里,脸色苍白,是一个漂亮柔弱的书生。
那书生双手握住年轻人伸过来的手,好似身体不大舒服,下车的时候脚下不稳,一下子摔进了年轻人的怀里。
惊鸿一瞥,街上众人都觉得这两人简直好看得不像是真的。
夏司言躬下身,想把韩佑打横抱起来,韩佑抓住他的胳膊,小声说:“陛下,这里这么多人看着,让我自己走。”
夏司言嗯了一声,扶着他慢慢走上了将军府的台阶。
章家人都跟在章舟翰和慕瑾兰身后行礼,把两人迎了进去。
慕瑾兰的眉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紧锁,没有舒展开过。虽然章舟翰提前回来跟她说了皇帝和韩佑的事,但是她真实地看到两个人如此亲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她知道依照夏司言那个脾气,她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现如今又已经立了太子,她确实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不知道,可听丈夫那个意思,皇帝是一定要她点头支持的。
想到已经过世的皇后,慕瑾兰心中忍不住愧疚,叫她如何点这个头?
她叹口气,跟在皇帝身后进了府。
慕瑾兰提前半个月就为皇帝准备了一个独立的院子作为御用之所,这时管家在前躬身带路,引着皇帝往前走。
韩佑走得很慢,待到章府众人散了,夏司言便把他抱起来,边走边吩咐王太医去准备汤药。
韩佑见章舟翰和兰夫人还在旁边,有些脸红,抓着夏司言的衣服:“快放我下来。”
夏司言稳稳地抱着他穿过弯弯曲曲的回廊,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没事,姨母他们都是自家人,不用不好意思。”
慕瑾兰听了这话也不好一直沉默,便问:“韩大人他这是怎么了?”
“老毛病了,总胃疼,吃不下东西,”夏司言顿了一下,想起韩佑今天还没进食,又说:“姨母让厨房准备一点白粥给他。”
慕瑾兰嗯了一声,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办,跟着皇帝一起把韩佑送进了房里,章舟翰也跟在后面一起进去了。
韩佑搂着夏司言的脖子,脸红得已经不敢抬头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路被抱进来,夏司言还若无其事地跟兰夫人聊天。要不是实在疼得走不动路,他怎么也不愿意在人前这么狼狈。
到了屋子里,夏司言把韩佑放到床上,摸了一把他额头上疼出来的汗,哄道:“我让王均去给你温药了,一会儿就好。”
韩佑低声应了,虚弱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兰夫人和章将军,见两人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又错开眼去看夏司言。
夏司言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伸手捂着他的胃,给他轻轻地揉,“闭上眼睛歇会儿。”
韩佑摇摇头,没说话。
慕瑾兰看着韩佑虚弱的样子也有些不忍,“韩大人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我们就先不打搅了。”
“姨母,”夏司言突然说,“叫韩大人见外了,叫他景略吧。”
慕瑾兰顿了顿,跟章舟翰对视一眼,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提到这个话题。
当年她去京里,在皇帝面前和在韩佑面前是不一样的说辞,她知道自己那件事做得不怎么地道,但是无论如何总是达到了效果。而现在他们两人旧情复燃,当着面重提旧事总有些对峙的意思。
慕瑾兰神色微冷,刚要说话,王太医亲自捧着药进来了。
“陛下,”王太医把药碗双手递给皇帝,“韩大人的药。”
这一递一接的动作非常熟练,想来是从菖州过来的路上已经上演过无数遍了。
夏司言一只手把韩佑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坐着,一只手稳稳地端着药碗。先是用唇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韩佑嘴边,喂他小口小口地喝完。
韩佑喝完药之后,夏司言把空碗又递给王均,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捏着韩佑的下巴便吻了下去。
这是他们已经习惯的动作,韩佑这时浑身没力气,头脑又不太清醒,被亲了才反应过来这里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禁呛得咳嗽起来。夏司言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小声问他:“好点了吗?感觉舒服些没有?”
“嗯,”韩佑推开夏司言,“好一点了。”
他不再靠在夏司言身上,而是拿起床边上一个缎面的软垫垫在腰后,端端正正地坐直,对章舟翰和慕瑾兰作了作揖,“晚辈身体不适,不能起身行礼,还请恕罪。”
章舟翰忙说:“没事,景略不用客气。”
慕瑾兰余光扫了丈夫一眼,挑眉道:“韩大人还是好好休息吧,舟车劳顿,现在可不是谈话的好时候。”
“姨母,”夏司言语气尊敬,话里却带了些警告的意味,“只要景略想谈,便什么时间都可以谈。”
如今的夏司言已经很有皇帝的威严,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慕瑾兰噎了一下,板着脸道:“陛下说得是。”
韩佑见皇帝和兰夫人两人之间的火药味都起来了,温和地朝皇帝笑了一下,“我不是要谈话,不过是想回答当年兰夫人给我提的一个问题而已。”
夏司言对当年他们那场谈话的内容一无所知,挑了挑眉:“什么问题?”
韩佑转头看着慕瑾兰,硬提起精神肃然道:“当年兰夫人到府中对晚辈说的那一番话,晚辈牢记在心,这几年时时刻刻反思自省不敢懈怠。如今三年已过,晚辈心里也有了答案。”
慕瑾兰眯了眯眼,只觉得眼前的人跟三年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虽然身体更加虚弱了,但是骨子里却透出一种强韧的坚定,令人惊骇,不容小觑。
韩佑说得有些累,停了一会儿才继续:“三年前,兰夫人说,晚辈是大臣,是陛下在朝中的手和眼睛。君纳臣谏,臣要事君以忠。兰夫人当时问我,我是不是真的能做到问心无愧。那个时候我没有想清楚答案,所以没有回答。”
夏司言立刻明白了当年姨母那一番话对韩佑的杀伤力,心里揪起来,握着韩佑的手紧了紧,低头把自己的手指插进韩佑的手指缝里,跟他十指相扣。
韩佑又歇了一会儿,胸口起伏,直直地跟慕瑾兰对视,毫不退缩地说:“现在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兰夫人,我韩景略问心无愧。”
慕瑾兰被他锐利的眼神刺了一下,挑起嘴角强作笑意:“韩大人想通了。”
“对,”韩佑也笑,“多谢兰夫人提点。”
慕瑾兰微微抬起下巴,“既然这样,那你就安心在这里休养身体吧,京城路途遥远,韩大人路上不要再生病让陛下担忧了。”
说完这句话,慕瑾兰便向皇帝告辞,也没有看章舟翰一眼就转身出去了。夏司言对章舟翰使眼色,让章舟翰跟着出去劝一劝,章舟翰会意,忙跟了上去。
等人都走了,韩佑一口气泄下来,又软软地靠在夏司言身上,请罪道:“陛下,臣把兰夫人惹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