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那木鱼声又止。
赵居云跟着叹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
此刻,她已不愿转头看向吕弗江。眼神落在供案上,她开口说道:“那陛下呢?是否有什么想和臣妾说的?”
“哼。什么佛前清修,皇后却还是跟从前一样倔。”吕弗江不屑地嘲讽。
站起身,他负手而立,竟直视起佛陀。
赵居云依旧跪坐。吕弗江说她倔,她不想反驳。可她的倔,还不是被他蹉跎出来的?想来,再如何的夫妻情谊,终究是抵不过他年少时的期许。
败,也就败了。
赵居云不想再追究,那些没有意义的事。
“为什么不退?你已遁入空门,所求的还有什么?”将杀意藏在眸色之下,吕弗江转动拇指上的玉韘,开口道。
赵居云冷冷笑了声,没有作答。
从拜垫下,取出那方被锦缎包着的皇后宝册。双手捧着起身。
当她僧袍落地时,吕弗江恍惚间,却好似望见了,数年前,封后大典上接过皇后宝册的赵居云。
凤袍加身,母仪天下。
赵居云永永远远担得起“皇后”这两个字。
“陛下,这六年来,臣妾失掉了一个作为皇后的责任,臣妾没有忠心劝谏,没有福惠万民。臣妾只在一味自私地躲避,终日惴惴。何来不退之理?更不敢有什么所求。”
“只是,陛下——”
赵居云决然转身,眼神坚定望向吕弗江。以君臣礼跪于他面前。
“这宝册在臣妾手中一日,臣妾便还是明德一日的皇后。所以,今日臣妾就是冒死也要进谏!恳请陛下反省自身,奉公正己。严格约束郑氏,切不要将皇后之位轻易许诺!”
“明德!不只是您一人的国,更是万千黎民的家!”
“请您好好抬眼看看,临安那堵城墙外头,有多少土地变得荒芜,又有多少河流渐渐干涸。那些因为战争,无家可归的人,也一直都在祈盼您的救渡。”
赵居云慷慨陈词,她不怕帝王一怒。她只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将捧着皇后宝册的双手举高,赵居云不去看吕弗江那已猩红暴怒的双眸,微微俯身规劝。
“陛下,如今这样的时局,您若再不肯回头,这便是亡国之兆!”
终是触及逆鳞,惹帝王暴怒。
一掌将那份宝册重重打落在地上。吕弗江箭步上前,用力掐住了赵居云的脖子,怒吼道:“贱人!疯妇!你竟敢诅咒朕——”
此刻,赵居云眼中,吕弗江面目可憎。
她早料到,自己会有一日与他,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真到了这一天,她还是失望了。
赵居云难过极了。
佛门清修六载半,终被俗世纠缠脱不开身。
她到底愧对了,她的佛。
迷离之中望去,赵居云换以妻的身份,轻轻唤了声:“弗江...”
吕弗江的手,有几分松懈。可看得出,他并没有打算放过她。赵居云心如止水,她对这样的结局,没有什么仇怨,但她却还是想再劝劝他。
“及时止损,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收手吧。别再错下去了。你是天子,你要做庇护万民的王。”
忽而,一阵狂笑,渐渐松去了掐住赵居云的那只手。
吕弗江鄙夷地看向她后,几近失控。歇斯底里道:“为什么?你为什么!和她那么像?她死了还不够,还要你同她一样来折磨朕——”
“自私,虚伪。”
“你们要的是一个爱民如子,舍己为公的帝王。从不是我吕弗江。朕受够了!既然,你和她一样,那皇后...就下去陪她吧。”
吕弗江说罢,没有一丝犹豫,从袖中掏出一只骨哨,吹了两下。
刺耳的哨声传到后院,不灭停下了手中的刀。
下意识向后撤去,只瞧他玄色衣袍上,隐隐有血渗出。不凡对立,持剑的那只手腕间,有雨水混杂着血水,一同滴落。他们都负了伤,却都只是些皮外伤。
长生看向不灭,不知该进该退。
不凡压低了斗笠,也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今日我的任务。只是守好这里,其余的,不问也不究。去吧。下次再见,不灭,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不灭咬紧牙根,半晌却只回了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不凡阿姐。”
没进黑暗,长生不灭迅速向大雄宝殿奔去。
收剑,归位。
不凡站在后院的门外,回想起固人营那段肮脏的岁月,她便觉得手臂上的伤口,正在被无情撕裂。为帝王尽忠行恶,她的剑下不知斩杀了,多少无辜的魂与魄。
午夜梦回,她总会被无尽的恶果吞噬。
可就是在那反反复复的梦里,不凡却总能望见一双和尚目,那和尚的眼神纯澈高洁。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只是她不记得了。
和尚似乎总在哀求着什么,不凡却什么也听不见。
但就像是命运的指引。
不凡发现自己,只有睡在大雄宝殿的顶上,嗅着寺中的香火气,才能获得片刻的安稳。
所以,普济寺成了她的救赎。
与赵居云签订契约,是她能安稳留在这儿的代价。尽管再次失去自由身,可不凡并不在乎。更何况赵居云是个很好的主人。
雨势减弱,抬头望向大雄宝殿。不凡知道。过了今晚,她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
长生与不灭来到宝殿时,瞧见吕弗江撑着伞,背身站在院中。
殿上灯火通明,赵居云跌跌撞撞起了身,朝殿外的他,最后一次高声请求:“请陛下放过小获——”
“他为明德付出了那么多,不该沦为王权的牺牲品。”
高傲回看,望着自身难保的赵居云,吕弗江对她的仁悲,感到可笑。他冷冷回了句:“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再回过头,准备动身前。
吕弗江故意压低纸伞,狞笑道:“皇后啊,皇后。让朕想想,这史书上该如何叙你?永昌二年,雷击佛殿,引普济寺一夜大火,皇后赵氏命陨身故。这样的下场,你可还满意?”
“吕弗江!”
忽然,赵居云一声呵斥。
只瞧,殿上的她,挺直了脊背。怒声道:“你作的恶果,终有一日会由你亲自吞下。颠倒迷惑,执迷不悟,你离那一日不会远了。”
“送她上路。”吩咐过长生和不灭,吕弗江便快步离去。他只当赵居云说的这些,是她最后的挣扎与叫嚣。
“是。”,“是。”长生不灭得令后,向宝殿靠近。
无畏惧什么生死,赵居云毅然转身跪在佛前。重拾起那串掉落的佛珠,又敲起了木鱼,念起了她的佛。
声声经文入耳。不灭转头示意长生动手。
掏出麻绳缠绕上赵居云的脖子,长生看着她闭了眼。一点点扼住她的呼吸。本能的挣扎,让赵居云扯断了手中珠串。曾经俯瞰众生的她,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倒地之前,最后再望向佛陀。赵居云好似看见一束光洒落。
极乐将赴,这人间她不肯再来过。
慢慢松开麻绳,鲜红的绳印烙在她的颈脖,长生垂眸道了句:“殿下,慢走...”
看惯了生死的不灭,拍了拍长生的肩。什么也没说。他抬起长刀将供案上,一盏盏长明灯打落。火焰放肆地顺着宝幡向上攀去。
仰望烈火中的佛陀,不灭想起了不凡。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离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他甚至以为她早就被固人营的人处理掉了。刺杀过秦震的那晚后,他就再没见过不凡。
重逢时,不灭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可不凡却并不想解释。但不灭希望。下一次见面,他们能好好说清楚。
俯身再次确认赵居云没了气息,不灭平静地说了句:“走吧。”
“嗯。”长生应下,与不灭离开时,殿内的火已越烧越大,但殿外的雨却越下越小了。
院后的不凡,看着熊熊燃烧的宝殿,握紧了佩剑却无动于衷。被驯化的她,从来都是个只会遵守命令的怪物,那命令之外的本心,已然消失殆尽。
可这一刻,她竟感到了心痛。
门内忽然传来几声嘈杂的叫嚷,小和尚挤过人群,扒开门缝瞧见了大雄宝殿的大火。他惊呼道:“着火了!着火了——弃思师父!弃思师父!她还在大雄宝殿——”
铁链还挂在门上,任小和尚怎么使劲也打不开。
注意到门外的不凡,小和尚急切开口:“不凡施主!您快将门打开啊!弃思师父,还在殿里!您赶快放我们出去!我们得去救人!”
不凡走来,透过门缝死死盯着小和尚。小和尚被吓的向后缩了缩。
“小和尚,你听着。你们的命都是殿下保下的,我会放你们出来,但不是现在。明日之后,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永远别再回来。”
不凡提醒过小和尚后,转身离去。
“不凡施主——不凡施主——”
小和尚在后的呼唤,并没有换来不凡的回头。她直冲宝殿而去。
...
火光烧彻黑暗,眼中明灭。
站在大雄宝殿的门外,不凡望见倒地的赵居云。脑海中,那双和尚目忽然又出现在了眼前。只是,这一次她清楚地听见,那和尚口中的话。
“阿蛮,救救阿蛮——”
阿蛮...是谁?不凡头痛欲裂,撑着长剑单膝跪在了门前。
记忆流转,不凡想起了那晚的事。那件她一直逃避的事。秦府的祠堂,万万盏明灯,以及被拖出祠堂的大和尚。
秦震并非大奸大恶的人,相反却是个廉洁奉公的好官。但吕弗江却要除之而后快。不凡在杀戮中,渐渐泯灭的良心,在看见秦震和他那垂朽之年的老母后动摇。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错了。
所以,那晚后,她叛逃了。但空虚的心,终究让不凡渐渐忘记了许多事。
直到今夜,悲剧重新上演。
她才再一次被迫认清了现实,认清了自己。
当用尽力气再次看向赵居云时,眼泪竟顺着不凡的眼角滑落。她哽咽着开口,唤了声:“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