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回:玉二爷负笈上京畿 宝二爷扶灵下江
话说甄宝玉身经浮沉变迁,悟得世道人心,目下规入正途。回首向来富贵处,想当日锦衣纨绔,饫甘餍肥,深辜姊妹爱惜之心,多负师友规训之德,感喟良多。
穿城西归,路过姑苏城内阊门外的十里街。记得语村落魄之时,曾在此伴佛借光,寄庙夜读,苦心孤诣,雄飞高举,一洗昔日龌龊之不堪,大展平生抱负之无涯。
甄宝玉耀祖光宗之志,振家兴业之心既坚且切,过此塾师发迹之地,天地君亲师,玉二爷肃然下马,问询葫芦庙的所在,一心要去凭吊,权当面聆师训之意。
街内有个肃清巷,巷内有个葫芦庵,庵旁住着一家财主,姓封名肃。如今入城随俗,也向主文的相公讨了一个表字来,唤作时中。那年抛妻弃子搬进来,在女婿宅基上重修花园房舍,先后娶进两房姬妾。樱桃小瓶口,杨柳扣儿腰,在此做了个谪仙人。
大如州乡下老宅留与长子居住,此子有先母遗风,禀性恬淡,深明礼义,耕读祭祖,不忘根本。年关节下,上亡母之坟,见先姊孤坟在望,怜他经年无儿无女来烧一张纸,便也移飨一番,画圈烧些衣包纸钱等类。
肃老爷未居此巷以前,肃清巷本唤仁清巷,葫芦庵原唤葫芦庙。近得金陵体仁院鼏老爷和致仕回籍的严老爷捐资修复,里面住着游方来的女尼南真,收了一个小徒,尝听其唤作果空。
日日如斯,南真早起礼了佛,烧火煮粥时,听见人叱犬吠。推窗一望:肃老爷绳牵黑犬,不知为何在斥坐地的一位老花子。
封肃挥舞蟠头沉香拐,唬的黑犬蜷缩不动,只见他喝问:“好狗不拦道,你这老狗不拦我家狗的路,他会咬你?这是报应!”哈哈大笑了,屈膝蹲下身段,推心置腹:“甄花子,我问你:从前我那死鬼女婿落难,你是他叔爷,在金陵城史侯府做西宾,学生孝敬的吃不完,用不完,可曾光顾侄儿侄媳多少?
我女儿下世,你连二两银子都舍不得,生生克吝二钱,巴巴送来一两八钱银子,至死我都记着呢!又不是喜事,要这中听不中吃的吉祥数目字作什么?才说你十个指头不拔缝,所以眼下讨着吃。再说你狗拿耗子,打着为我女婿女儿抱不平的幌子,说我半赚半哄,六亲不认,是处坏我名誉,是何居心?今日你要给我说个明白,还封某一个清白!”
花子开怀大笑道:“竖子不足与谋,莽夫不可与语也。”封肃跳脚,“骂谁竖子,那个是莽夫?”一问不答,唆使黑狗:“咬他,咬死这满口喷粪的老王八!”此犬不通人言,终不知从命,封肃怒发冲冠,一拐击在狗头上。黑狗负痛逃走,他还举杖赶打去了。
日出东南隅,红光照石垣,花子靠墙吃粥,果空在等他的碗。甄宝玉望西而来,瞅这花子有几分面善。贸然不便动问,只悄悄打量。花子芒鞋光脚,面前灰里写着几行字,方才叫人鞋狗脚踩了几处,甄宝玉连认带猜,心下念的是:
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祖居。
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筹。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由来不食嗟来食,黑犬何须吠不休。
漱口去问果空:“小师傅,可知附近有个葫芦庙?我们爷要执弟子礼进去拜一拜。”甄宝玉见果空摇头,只得施礼启问:“小生问老先生一声,可知阊门里的葫芦庙在何方何处?”
乞丐举杖指了葫芦庵的匾额道:“因人而异,比丘住修者为庙,比丘尼住修者为庵,如今是南真住持,所以史编撰着人凿磨了原来的‘庙’字,原样大小凿了一个‘庵’字。你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闲人,道听途说来的学问,常是靠不住的。”
甄宝玉骇然,“先生既知晚生底里,敢问尊姓来历。”乞丐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老朽是涸泽之鱼,行将就木,何足道哉?”玉二爷弃之入庵,礼了佛,询于南真。听来是:葫芦庙毁于大火,止剩残垣断壁,一经翻修,旧迹无存。
旁边香客道:“公子口里问的老花子,人称居先生,乃是当日甄士隐甄老爷同宗的兄弟。金陵甄家犯了事,牵连族人,他因此失业断了生计。有人知他肚里的学问,请他去教儿孙,他竟拂袖而去。
我们两家陪房的,原要合伙请了他去金陵处馆,李满仓碰他一鼻子的灰,不然我们赵李两家小子彼此伴着读书——一锅炒出两个菜,连书童的花费也省了呢。”一俟赵进宝家的说完,甄宝玉拿脚便出来,朝墙根望了望,那里还有甄士居老先身影?
今岁谷雨前一日,国有储君,大赦天下,应天府知府吴京安奉旨发还临街的丝竹院于甄府两房的嫡子。冯姨娘并其子甄舠有心争产,无奈没胆抗旨,只好还在坟庄上居住。
粉墙青瓦,竹林掩映,这丝竹院原是甄宝玉祖父颐养天年之所,背东朝西,前厅后舍,三进三出,总有十五六间房屋。严夫人想隔,看看地步,也说不好隔的。好在老爷太太这一层人只剩了他一人,那上房便由他住着,艘二爷甄宝玉各住南北两厢,二人的书房辟在倒坐两头。
甄家劫后余生,上下人等,大难不死者,吃过苦中苦,谁个不是精打细算的?一门里出入,一锅里吃饭,牙齿舌头还没那么好,日久必生嫌隙,暂且都还只在肚皮里打官司。
甄宝玉从葫芦庵驰回,撂下鞭子进院,一个健步走上游廊。书房里的贾艘打门窗里看见了,唤他进来,一一引见:“这是京城贾府的琏二爷。那年他们娘娘省亲,南边采买,琏二爷来我们府上大戥子支了几万银子去。这才几年,不说几万几千,就是几百银子,眼下我们也是拿不来的。”兀自唏嘘一回,向他玉兄弟道:“这是小芸大爷。”
甄宝玉分别见了礼了,笑问贾琏:“琏二哥从都中来,可曾带了我们大姐姐,或是二姐丈的话来?”甄艘嫌他问的莽撞,道:“你既去了书,表明北上拜师求学之意,二姑娘虽不在凡间了,二姑爷不忘二姑娘,必是妥帖的。你安心等信儿罢,要是不安心,早些上京也使得,祭了二姑娘,二姑爷必留你居住。”
甄宝玉笑道:“我这心里也是二哥哥这话,已定了出月北上。不吃人间苦,难为人上人,到时不住大姐姐家,也不住王府,以家师语村为范,寄庙读书。一则无人搅扰,悉心向学,二则菩萨看着,不敢偷懒。这北上,有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天子脚下,消息灵通。舤兄弟流落京畿,因祸得福,早知恩旨,手到擒来,入闱一比就进了学了。”
说了,问贾琏因何而来,甄艘道:“琏二爷是孝子贤孙,此番南来,是为先祖母查勘祖茔,预备落叶归根。”贾琏因唤“芸儿”,“把那包*皮袱拿来放桌面上,叫二位爷当面点个数。”
甄宝玉恍然见是金银锞子,茫然问道:“王爷赏我们家的?”贾琏道:“玉兄弟不知,艘二哥知道,不必问我。我们二太太说你们手头必定短缺,叫我带来,劳烦二位打个收据,芸儿随身带了回去,好明白回话。”
甄艘当着来客之面,按房头公公道道分了,兄弟二人各取一分,余者奉与严夫人。严夫人笑呵呵把锞子收于匣内,放妥当了想一想,喜尽忧来。
一行走出来,一行道:“当日抄家,土匪劫舍似的,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有底账,也不知抄到那里去了!而今只好凭着别人良心,给几个,接几个——”甄艘听不得这话,没好气道:“这种事情,敢留底账?抄出来,私藏罪产,首级早都搬家了,还有这出头的日子呢!”
严夫人不受用,当下掏出手帕子抹泪,自家咒自家:“死人死错了,二太太有儿有女有后福,原该叫我这无儿无女无时运的,替他死才是。”放声哭起老爷:“老爷你死的惨,死在冰天雪地,尸骨无存。孤魂野鬼一个人,怎不把我带到地底下去作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