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觉醒来,早已是将近下午四点,他赶紧起床来,串出门去,外婆正在收拾杂物,看到他,开心的说道:
“起来了?洗把脸,来吃香蕉!!!”
“不了,外婆,我们赶紧出门了,不是说好了陪你去染发吗?”
他有些慌乱,衣服显得杂糅在了一起,看起来挺奇怪。
“哎,不用,明早我自己去,买菜的时候顺便染发,反正还有几天才团年,家里就我一个人,你吃点香蕉,我们晚点再吃晚饭。”
“没关系,外婆,家里不就是你一个人。我们晚点吃晚饭没关系的,我想陪你一起去染发。”
“哎!你这孩子,不用麻烦的,你吃东西就是。”
“不麻烦,我不也没什么事儿嘛?晚上我不回学校,这几天陪您,我们赶紧出门吧。”
他很是坚持,一方面自己的确无聊,另一方面,他也真的想要陪一赔外婆,外公不能回来,家里难得和自己亲近的外婆一个人,孤孤单单,他是真的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外婆。
老人家拗不过孩子,多半还是因为满心的慈爱,宠着他。慢慢的收拾好桌上东西,两婆孙出发了。
在国营老厂区的社区里穿行,一路上环境有些破旧的感觉,虽然有些人在自己楼下打扫着,但是几十年历史的印记,却不管怎么都擦不去。本来雪白的墙壁变得黑乎乎,上面有着各种杂乱无章,却似乎有迹可循的印记,是调皮熊孩子的脚印,是摩托车的不经意间的碰撞,还是垃圾发酵后留下的味道,又或是制作烟熏制品造成的灰黑色?都早已无从考证。这里给陈建民的是一股亲切浓厚,却有些浑浊的味道,他们路过街坊邻居的便利店,台球室,电子游戏室,茶楼,麻将馆,终于还是来到了“三妹理发馆”。
一年从头忙到尾的老板显然没有时间在新年之前好好打理自己的店面,印有“三妹理发馆”的招牌早已显得陈旧不堪,甚至有很多破损,能够很清楚的看到内容,其他的不提也罢。
这是一间小理发室,多来几个客人就会显得拥挤的它,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很是老旧。但是保养到位的老式一系列理发美容工具,包括专业的可调整的椅子,等等,琳琅满目。仿佛进入了一个专门展示80年代理发用品的博览会……
三妹,是一个年龄和外婆差不多的老阿姨,多年从事服务行业的她养成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笑脸相迎的好习惯,人有点多,就连帮手们都似乎有点忙得不可开交。给出一个热情的:
“欢迎光临,请进,麻烦您坐着稍等一会。”
的标准式欢迎词之后就再次投入了忙碌的工作之中。她的客人坐在那个看似有些复杂的多功能座椅上,顶着一个已经完成了时髦发型,不过这所谓的时髦是80年代的概念,他记得自己的小学班主任在冬天里最崇尚这样的发型。那是一种很讲究形态和气势的样式,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帅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虽然有好几个人在外婆之前排队,但是外婆依然在和这位帅气的师傅简短寒暄之后坐上了那个一直让陈建民觉得很有意思的多功能座椅。这可不是什么插队占道之类的不道德行为,因为之前在排队的年轻人们等待的是那位同样正在忙碌的年轻理发师。
他和几乎所有的男性理发师一样,长得瘦高瘦高的,不过除此之外,他仿佛就是一个时光隧道穿过来的人一般。他没有典型的现代年轻男性理发师的其他任何特点,没有新潮的发型和服装,没有翘起来的尖头皮鞋,没有会在工作时发出响声的金属首饰等,取而代之的,是老式和皮鞋和毛料西裤,白大褂,以及经典式的马甲和佩戴整齐周整的领带衬衣。他的头发油亮油亮的,一根不拉的被梳起来背在后面,他的样子极其认真,说是一个艺术家在精雕细琢自己的作品全然不为过。价格公道,手艺高超,还颇具艺术气息和文艺范,据说虽然每天工作拍得满满的,但是到了下班时间就一定会走人,然后长期在打烊后的店门口敞着衣领,有些疲劳般抽着烟,看过王家卫的电影吗?就是那副**样。此话绝无贬义,他的名号不胫而走,怀着各种目的来找他的人也络绎不绝,当然,绝大多数都是想让他给自己理一头帅气的秀发,然后就此精神百倍,精力充沛。他是一个工匠,也是一个真正的手艺人,每当他工作完毕,都会低头在客人的肩膀旁,仿佛在照相之前摆着动作一样,和客人一起看着镜子里的画面,用普通话说上一句:
“瞧,多帅!”
陈建民之所以了解这么多,是因为自己也常常光顾,但是他并非那么执着,会长期排上一个小时的队来等待他的服务,一般情况下,前面有1、2个人等着的话,他就会放弃,若是女人,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外婆正在和三妹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着,她熟练的手法既迅速又准确,很快的就将染发剂调试好并给涂抹上去,这时候的陈建民,正在理发室的外面踱着步子,并不是因为无聊,理发馆外的小道有三四米宽,另一侧是堡坎,下面有杂乱的野草和枯断的木枝,散发着阵阵的霉味,被冷风一吹,混合着青苔和泥土的味道,和鞭炮带来的火药味有着不同的感觉。
“你也喜欢这样的景色吗?”
陈建民的感受被打断,他有些慌忙的转身和曾长江,就是那个年轻的理发师打了一个招呼,他侧身点了点头,将双手抱起来,望着堡坎对面那一片平房,没有说话,任由烟灰随风飘洒着。
“打发时间而已,这么忙,还有时间出来抽烟?”
陈建民亦再次对着杂草和朽木的方向,难以想象,这里还有小池塘和菜地。“磨刀不误砍柴工嘛!再说磨坊还给让骡子休息,累了就得停,不然就出不了好工。”
这位名叫曾长江的大哥说的话句句在理,很有独特风格。陈建民在他这里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人生,其实自己何尝不是早就知道,人生就应该与众不同各具色彩。
“放假了?挺好,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他完全侧身过来,低着头弄烟灰,扬起嘴角,没有直视陈建民,这句话说得缓慢,有怕自己听不清楚的担忧。
一阵沉默,没人想急于知道答案,陈建民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什么读书,有什么理想,将来要做什么,这对于似乎蛮有逻辑且总是喜欢计划考虑的自己来说反倒变得迷茫,这问题让他有挫败感。实际上,这问题让大多数学生有挫败感,这不只是制度和时代所带来的问题,还是一个文化和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
哼哼,
……他清清嗓子,至少自己知道越是这样便越代表接下来的内容空洞,无意义,甚至可以说是搪塞。
“没想过,幼儿园,学前班,小学,初中,高中,现在,是像歌里唱的那样,听爸爸妈妈的话而已。有的时候我会想应该怎么办?不过就是找个工作,平平淡淡的生活。你呢?怎么走上这条道路?所谓梦想?”
回答问题之后在反问一个问题,是所谓真诚的交流还是那些伟大的辩论赛中形成的习惯?
曾长江没有直接回答,蹲了下去,深深的吸上一口香烟,吐出一个个漂浮着的烟圈:
“初中毕业之后跟着阿姨学,十八岁之前去广州,待了两年,住的是巷道阁楼,每天都是打杂,看,练,拖地做清洁,其实北上广深没有想象中那么光鲜亮丽。为了赚钱去过上海,终于还是要回到了这里……”
他的香烟快要燃尽,却没有抖一次烟灰,他的叙述伴着平静的伤感,尽是表面看似平常的思乡之情,望着那一排平房的眼睛一动不动,若往里看,深邃到无边无底。
“在外闯荡都是这样,中国人,总归还是家乡好,回来和亲人们一起,始终有个照应。”
他们不再说话,短暂的宁静之后,理发师站起来,继续开始他的工作,陈建民也没有回头,空气中还有烟味,天空又飘起了蒙蒙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