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缠足
太太死后,他彻底变了。
大清朝咸丰皇帝即位的这年,多么令人不安的一晚,赵府大厅的十八张椅子同一时刻全倒了。终于,这家子的所有人,尤其是赵刚,都被十二年来的事儿给击败。
他们上至姥姥,下至奴婢俱着丧服,四十余人挤在散发明矾味的大厅,闷得汉白玉地砖都发热起来。年长者双眼紧闭,口里直念阿弥陀佛;年轻的人捏紧拳头,捏得直冒青筋,咬着牙,神情紧张地盯着二楼的一间闺房。
全都在为大小姐祷告。
没多久,闺房跑出一中年妇女,她满头大汗,朝大厅的人瞧一眼,便三步并做两步咚咚响地从楼梯走下。人走得急,走到一位抱着男娃,横着一对朴刀眉,仪表严肃的壮年男子面前才停下。至始至终,双手捧着一团黄澄澄的毛糟物。
“老爷,”她问:“大小姐晕过去啦,裹小脚是不是不要继续了?啊?”
赵府的老爷,赵刚,铁青着脸,正奋力咬着牙,并未答话。
见赵刚不作声,中年妇女颤了颤双手往赵刚推,那坨黄也随之翻腾,“老爷您瞧,大小姐疼的扯头发呀!”头发,那团黄澄澄的毛糟物竟是赵大小姐的头发。天底下居然有人,头发生的这种怪色。
可是赵府这帮人似乎习以为常,一位姥姥这时停止诵念,睁开鱼尾纹底下的双眼,说:“刚儿,我虽不是你亲娘,但也听我一句。那丫头七岁大了,缠足也晚了。而且打从满人入关,这玩意儿也退了文化;瞧瞧满人哪里有这么干呢,是不是?要不再找别的法子?她打小爱使拳、活蹦乱跳的,缠了足,她……”姥姥哭了起来。
缠了足,命就不再一样了。赵刚仍不答话,倒是那满头冷汗吶,唏哩呼噜的冒得比之前多。他双足朝向外门,两只腿,时有时无的抽紧,像座火山,喷发前一阵又一阵地震动大地。
无声,紧绷,又压抑。
这时一年轻男仆用力跳出,说:“老爷!我跟您几十年,您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菩萨心肠阎王脸嘛!您舍不得女儿疼却说不来,那……那成!我去!”他话音未落,就转身往通往二楼的楼梯跑,要夺入香阁。
“阿鬼!给我回来!”那赵刚赶紧伸出右掌,催起一股劲风;那劲风挟着凛然正气,呼的一声掠过厅堂,掠得所有人一脸凉。气劲中竟像有一把隐形钩锁,猛力一扯把阿鬼扯了回来。赵刚牢牢把阿鬼的后衣领掐在手中。
阿鬼动弹不得,泪流满面朝二楼哭嚷着:“大小姐!大小姐!”
“街婶,”赵刚的语气不含一点情感:“人各有命,告诉他们继续。”
中年妇女张大嘴巴。
“快去!”
中年妇女这才颤着牙跑回房间,消失了身影。
“老爷……老爷,您……以前不是这样的。”阿鬼泣不成声。
“人都有自己的命!”赵刚怒道:“裹脚就是那丫头的命!”接着他膝一弯跪在姥姥面前,语气放柔:“二娘,您别哭了。非是孩儿固执,我国男士自来也以小脚为美,缠足乃传统。您可忘了,我大清虽曾明令禁止缠足,然而前皇康熙七年,先帝爷见此风难以停止,遂罢禁。孩儿让倩儿这么做,不过遵循祖制,也……也是为她好。”
赵刚说毕,不容其他人分说,稳稳站了起来。转身背对众人,踏着坚定不移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大厅门前。冷冷的、蓝蓝的夜,如面具般戴在他脸上。
“命”这个字多么残酷,好似一把屠刀,能将人的努力化为血水。它,把众生抛入迷雾,任其挣扎,历经万劫直到认不出自个的曾经,直至死去。谁也无法避劫。有谁,能战胜宿命?
除了赵刚,每个人全滴下眼泪,婢女们的啜泣声如雨滴落在屋瓦,滴滴答答,一阵一阵地传来。他们心如刀割,摀起耳朵,只望这么做能减少大小姐的痛苦。
接着──“啊!”一道稚嫩、痛苦万分的声音从闺房轰出。
同一瞬间,倒在大厅的十八张椅子被叫声中的气劲扯成碎片。
赵刚维持巍峨站姿,悄悄地将眶里的湿送给黑夜。他这个御用执事,和皇权彼此制衡的御用执事、砍尽千万颗脑袋的御用执事,今日,亲手将女儿的梦,扼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