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荧荧之火,离离乱惑
皇帝原本是想趁着元宵的日子热热闹闹地过个团圆夜,却这宴还没开上就被满街的刺客搅了个好不热闹,想见孙子,孙子被刺客吓得犯起了旧疾,想见孙女儿,谁知这贪玩孩子要巧不巧地赶了个不该赶的趟儿。反而这带刀带剑的、缩头畏尾的和那跪地讨罪的可是见了个够,老皇帝半瞌着眼皮子,憋了好一肚子火,还偏偏真就不能撒在这北方来使身上。
结果,倒霉的终究是太子。
“到底是谁给朕在这儿找不痛快啊?”万岁爷的语调跟唱戏似的忽高忽低,慌得太子这心脏在肚子里那是上蹿下跳,牙关直战,就祈祷着程宋二人可千万把事儿扛住了。
“太子!”
“哎哎哎!皇,皇上……儿臣在……”
“你怎么想啊?”
“这……怎么想……呃……儿……儿臣以为……呃……这……”太子半天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一句,偏偏皇帝一言不发地等他答复,这心底是南堂鼓都快响上天了。
“皇上,程郎将到了。”此一声算是给太子掐了人中,差点翻上去的白睛在眼眶里打了个弯儿才回到正位。
“传。”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
“平身,讲。”皇帝摆了摆手,瞅了眼太子那令他横竖不顺眼的模样。
“六人已全部审完,四人咬舌,俩人供词一致,指认……皇府二皇子。”
“嗯?打扮成北域人模样,指认皇府?”受牵连的人之间关系多少有些离谱,皇帝的眼皮子不禁跳了俩下。
“余下二人称此事与阿布施可汗无关,皆是自受金财蒙蔽,一时迷了心窍,恐牵连成施布勒小可汗受累,望陛下明察。”
“有意思了,北域的人,被皇府收买,来杀我华天的皇子?”
太子跪在地上,此时脑袋里也是一阵一阵地嗡嗡作响。
“陛下,臣另有所思,但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刺客来得快去得也快,窜逃的刺客转瞬消失,宋大人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撒网密捕,目前仍一无所获。想必刺客对中城布局应当非常熟悉。北域和皇府若与我朝有内应勾结,必有详细布局图方才可做到这般,但即便如此,那俩国有储君前来,在城中动手未免太过大胆,除非,他们早有打算,如储君被扣,俩国一同对我朝宣战。否则……”
“奸佞之辈故意作乱。中城动手,风险极大,但可在一定程度上减少皇室之人的嫌疑。北域和皇府之人对中城的地形并不详知,就算有布局图,短时间内也很难逃脱城中军的追捕。如说内应勾结,这个行刺对象,对那俩国诱惑力太低、风险太大。这次行刺,谋划之人的目标没有那么大。”李致披着裘衣,立在院子里望星星。
玖灵观察着他的面色,淡漠无情,顶上天井粼粼微光,倏尔她想起许多年前如天人拂袖挥笔般在这银光闪烁的繁星水中划过的那颗星星。
荧荧之火,离离乱惑。
“看!有星星往小弟弟他们府上去了!”
她仍然记得,就是她那手指一指,无心之语脱口而出,酿造了那番无端的祸事。年仅六载的皇弟被冠上灾星之名,远逐他乡,逢时灾祸乱,暴水洪雨,水卷泥沙,沙卷人,庄稼无,屋舍无,人命也无。
每当她想起,心口便揪得慌,泪水充斥在眼前,虚假地幻化出个人样来,耳畔仿佛听见那娇嫩幼稚的声腔:“阿姊,阿姊……”声音若有若无,从回忆里好不容易浮现出来,飘渺得不成个样子。
小弟弟没了,景王妃失了丈夫又失儿子,整个人疯疯癫癫地在府邸里东闯西撞,夜啼昼嚎,打人毁物,不几日,便邪攻正主,精血尽竭,薨了。
“你看出什么来了?”她问。
“近几日有雨。”他瞧见她的神情,知晓自己所言并不是她想听的,无奈地笑笑:“天灾可预,而人祸难料。许是这谋划之人也未曾想到自己会碰上什么情况,他算着杀不死但逃的快,落个口无凭证,也能挑拨三国关系,待时局动荡再寻机得所图。可惜如人云:‘人算不如天算。’人人皆在算计谋划,同多蛛织网布局一般,重网相叠,便难料谁将入谁局,谁更胜一筹了。”
“所以你认为此事是皇室之人所为?”她盯着他的眼睛。
李致轻声笑笑,不可置否:“我只是同寻常百姓议论今日之事一般与公主您闲谈罢了。”
“那公子可知,今日车中为何人?”她试探着,此事年前已早有风声,但所言利害,令人不敢妄论,她亦是惊中带喜,惶惶难辨真假。
“不知,公主久居中城尚且不知,在下又怎知呢?”李致望见她眼底显然露出的悲伤之感,心中味杂,抬眼看看天空,方暂平微乱思绪。
宴,照常开了,虽然晚了些时辰,好在无伤大雅,各国访者、使臣入座,八珍玉食盈桌,丝竹轻歌悦耳,曼舞娇姿羡目,金盏烛火耀,迷迭炉更香,月孤孤悬空,笑世人何热闹。
华玄清独自在地上踱着步子,玉盘霜落地,纵横影相逢,如地上有水,水中有物,来看似真,往看是虚。
父王战死,母妃陪命,景王府上下相继离散,只剩下他一不归人,未及冠,未封王,按规矩,只能暂居宫中。可当年灾星之乱,惨不忍睹,至世人传言:“祸子已夭。”乱方息。他的存在,怕是难为世人所容忍。
在北域的时候,他想着回家,到了江左,他想着回家,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却发现没家了。故乡竟也不如他乡。
掌声哗起,众喝一声:“好!”他扶袍登阶,朝红瓦下望越过去,堂宴上觥筹交错,喧哗欢笑,隐约入耳,忽地风吹轻铃,叮当作响,仿佛被那载舞之人的红袖拂过。
他微微皱眉,口中呢喃一句:“阿姊。”
玉指抬放,眉眼凝意,明润如含珠,红袖翩舞,足步生莲,每一步仿佛都迈进了尧豫的心里,心跳随着步子“踏踏”。他竟然一时间入了迷,回过神来后,不由得轻笑,暗自嘲讽。轻抿一口酒,毫不掩饰地望着华玖灵。丹凤眉眼好似会勾人魂魄,小巧挺立的鼻尖在灯火直射中反着微光,上了朱砂的红唇轻启,露出洁白的贝齿,雪白的脖颈令人血流加速。他向后靠去,薄唇轻挑,惬意地享受着眼前地风景。
坐在他对面地萧慕青却一点也不惬意,他早就注意到自己对面的这个皇府二皇子不怀好意的目光了,“也不知道收敛着点!”
这宴席上好多俊俏郎君呀!月人正看得热闹,被自家公子这么一说,凭白地红了脸,却瞧见公子的目光正朝向对桌,不禁转移了视线,只见那桌上坐着皇府来的二皇子和牧将府的女公子。定是不可能看二皇子,想必是瞧上人家女公子了吧!月人想着,顾自傻乐起来,却对上萧慕青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于是合上嘴正了正神色,靠近了些问自家公子:“公子,你是不是瞧见人家对桌女公子生得俊俏?”
萧慕青脑袋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那皇府二皇子不敬的模样,月人的话到他耳朵里便成了:“对桌那公子是不是觉得咱家女公子生得俊俏?”
“肯定是!那也休想!”
月人一听,觉得好像说得对,这牧将军毕竟是人家皇府的将领,自家侯爷又是远定边关的将帅,这俩国将领……确实不好成事儿。但转念一想,又说道:“反正不是要和亲嘛,也是有可能的。”
萧慕青正怒视着那压根没注意着他的视线警告反而还盯着皇阿姊的尧豫,一听这话,火冒三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谁?”月人没听明白,眉头一紧,公子莫不是在骂自己?
旁边李致被他这一惊一乍吓一跳,忙摁将住他。
“青儿!你作甚,这般无礼!”远定侯赶忙望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训斥着自己那不懂事的小儿子。
“陛下息怒,远定侯勿怒。”李致起身行礼,“适才闻及使者言今日街巷之乱,慕青公子认为贼子作乱,欲扰我三国安宁和睦,然吾三家今聚于一堂,无磅加附,已一片其乐融融之象,故奸人所欲乃无妄之想。”
皇帝的目光装作无意从在座的每一张面孔上掠过,然后哈哈大笑,众人附和着,也大笑起来。
“东临郎君所言极是,无磅加附已一片和乐融融,幸甚至哉!”戉王向皇帝、太子敬酒,又朝向俩国来使,大声道。
尧豫的眼神暗了暗,转身回看一眼牧遥,他心知和亲之事暂且不宜提起,示意她勿多言。
成施布勒尽显草原人的豪迈之气,向天子敬酒,一饮而尽,开怀大笑。
华玄清位于整个殿堂的最高地,在无人可见处,稍稍松了口气。
而赤勒都裕的目光在人群里来回游荡,总是有意无意地从程思卓身旁扫过,只为多看那人一眼。某个刹那,他对上的程思君的视线,莫名心虚,迅速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