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建元三年,帝后大婚。
成鸢卸下战甲,身披大红凤袍,嫁给了少时心心念念的谢小郎。
谢昭难得任性,不顾祖宗礼法、朝臣反对,为新后盖了一座宫殿。不在后宫,就在太液池的西边,与大殿只一墙相隔,穿过雕花的拱门,拐个弯就到。
满院的桃树过了花期,树上颤颤巍巍的结着果。果子没熟,酸得掉牙。
谢昭不太拘着她,除了不能擅自离开京城,四九城里,即便是勾栏瓦肆,也能穿上男装去花几个银子。
她初时觉得新鲜,常出宫找阿寻和小乞丐四处吃茶看戏。
阿寻如今受封了信武侯,实权在握,家中又无妻室,是大梁朝最炙手可热的郎君。上门议亲的夫人们络绎不绝,他却放出豪言,一日不平突厥,一日不成家。
成鸢听了,笑得在榻上打滚,捧着肚子问谢昭,“阿寻莫非不是断袖?”
陈老夫人急坏了,连日张罗了一场马球会,京城大户的适龄小姐请了十七八,心想,甭管是哪家的,万一有个看对眼了,先娶回家生个孙子也好。
成鸢好几年没打过马球,兴冲冲地把压箱底的骑装翻了出来,缠着问谢昭借他的爱驹。
谢昭手握一本《农政全书》,眼都没抬很是干脆,“借你可以,但你不能上场。”
成鸢蹙眉,心想莫是不熬夜熬傻了,“我不上场找你借马作甚?”
谢昭反扣住她捣乱的手,缓缓把人拉至膝上,温热的手从衣摆下探了进去,在她后腰处轻轻揉捏,声音渐懒,“阿鸢听话,等你腰上的伤全好了,我再带你去骑马。”
就知道哄她,成鸢气死了。
以至于到了马球会当天都闷闷不乐,独自坐在观战席里生闷气。
听到欢呼声就抬头看两眼,对场上一骑绝尘的黑衣青年,嫉妒得牙痒。若非她伤重未愈,谢昭不许她上场,哪里轮得到阿寻逞威风?
阿寻打完半场,也觉得没意思,换了其他小伙子接着打下半场,径直朝观战席走来。
行至席外,突然被个胆大的闺秀拦住了去路,也不知从哪个故事里学来的桥段,笨手笨脚地扔了张帕子在他跟前,两人面面相觑,隔着两丈远傻愣着。
成鸢在席中看到了热闹,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被阿寻听到,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眼风如刀,绕路而行,留下那年轻小姐并丫鬟二人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
好不可怜。
成鸢恨铁不成钢,只得亲自过去将那绣着白兰花的手帕拾起。四目相触,小姑娘先是退了半步,却不知为何,陡然洇红了脸,眼眸似盛了盈盈秋水,含羞带怯地躲过她的目光,连声谢都没说,抢过手帕扭头就跑。
萝卜点大的小丫鬟蹦蹦跳跳地追在后头,突然想起自家小姐的吩咐,憨生憨气地喊。
“乌衣巷王丞相家的三小姐你慢点。”
成鸢哭笑不得,心道,几年前的谢昭看她,大概也是这傻了吧唧的模样。
日色越过屋檐青瓦,过了今年,她就二十了,早不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这一生深深浅浅,也只像这样欢喜过一个人。
月落乌啼,屋檐下的黑猫打了几个盹儿,谢昭才从大殿出来。成鸢坐在树上,两条腿百无聊赖的乱晃,看他披着夜露,挥退众人,只身走进她的院门。
她手上抓着刚摘下不久的桃子,细碎的绒毛挠着掌心,轻声抱怨,“怎么这么晚,我等了你好久。”
层层桃粉纱裙藏在枝头,若不是声音听着耳熟,还以为遇见了桃花妖。
“你在等我?”
成鸢从树上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他跟前,答非所问,“谢昭,我想你了。”
见他不说话,又眯着眼凑近了寸许,直至他的视线内只剩下她戏谑的一双眼,不够乖顺的一缕碎发垂落在明眸之间,扰得人心烦意乱。
他手指微动,抚了上去,继而,掠过泛红的脸颊,握住脆弱的后颈,抵额相对,呼吸渐沉。
她毫无察觉,在月色昏黄中,凝视着他眼下的青黑,嘴里碎碎念叨,“早知道这么辛苦,当年就该抢你做郡马,才不来做这劳什子皇帝。”
院门外的太监宫女相视一眼,恨不能捂住耳朵。
谢昭笑了,放弃了抵抗,循着恼人的香气,吻住她温热的颈窝。
长发交缠,钻心的痒。
雷声闷响,化作长夜的结语,轻飘飘地勾缠着人的灵魂。她眼中泛泪,攥紧了手心,像是跌进了深渊,无辜的要命。
“谢昭……不要在外面……”
黑猫从房檐上一跃而过,没入憧憧树影,月沉日出,也不过是最寻常的一天。
“谢昭。”
“嗯?”
“你跟我道个歉吧。”
她前年负伤,曾回过一次家,看到了谢昭不知何时送来的及笄礼。
上元节的花灯,行侠仗义的话本,海底的白珠,画扇的美人,装在楠木箱子里,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她自与他相识,世间万物于她,皆是有趣,白驹过隙的屋檐下,她说得高兴,他便听着,她说过便忘了,他却全都记得。
成鸢想,谢昭那样了解她,定然是知道她不会原谅他的。所以不辞辛苦地寻到了阡陌田间,也只与她说了一两句不相干的话。
情深意怯,如履薄冰。
“道个歉,我就不生你气了。”
谢昭或许是应了她,又或许什么也没说。但这也没什么紧要的,她和谢昭之间是一笔烂账,越算到后头,越是债台高筑,积重难返。
那年过完除夕,阿寻奉谢昭之命前往漠北封地,临行前,最后一次邀成鸢去醉仙楼饮酒。
晚来天欲雪,红泥的小火炉上温着醇厚的酒香。小乞丐酒量浅,醉倒在桌子上说胡话,成鸢捏了捏他迷蒙的脸,笑道,“这点本事,以后怎么陪阿寻喝酒?”
阿寻愣了一下,放下杯子问她,“你让他跟我去漠北?”
成鸢点了点头,“漠北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可不比京城好过百倍。”
阿寻摩挲着杯沿,有些犹豫,“但留你一人在京城,我不放心。”
她一口酒含在嘴里,差点笑喷出来,“阿寻,这世上除了谢昭,谁还能欺负了我去?”
“我说的就是他……”他倒还知道分寸,没敢学着成鸢直呼其名。
成鸢最不耐别人话里有话,吞吞吐吐,“你到底要说什么?”
“皇贵妃有孕了。”
提壶的手陡然一顿,酒水在大红的桌布上晕染开来,她问,“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三个月了。”
“谢昭告诉你的?”
“大臣们都知道了。”
成鸢笑了,北风从窗缝中趁机而入,嗖嗖的冷,“前朝后宫我都当着官呢,是谢昭故意瞒我?”
“阿鸢……”
“算了,反正我也生不了孩子,随他去。”
这话说得太傻,教人一时分不清,是醉了,还是气了。
“别说傻话。”陈寻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
她傻吗?也不傻的。
若不能拿到薛皇后通敌叛国的证据,谢昭就无法扳倒权势熏天的薛家,北疆也等不到援军,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士为国赴死,百姓家毁人亡。
所以,明知是陷阱还是去了,然后身受重伤,坠入几近冻结的锡尔河。
阿寻听得酒醒了大半,想起那时收到的战报,只有轻描淡写的短短几行字,“你骗我只是轻伤。”
“你当时对阵的是突厥二皇子,我怎么敢让你分心。”成鸢倒是一派坦然,又吞了一口酒。
“便治不好了吗?”
她摇了摇头,“秋筠说我寒毒入体,经络凝坚,无药可医。”说完又不厌其烦地皱了皱眉,“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后宫多得是女人给他生儿子,何必每天早晚逼我喝药,苦死人了……”
酒杯从手中滑开,嘴里哼哼唧唧地嘟囔,成鸢靠倒在桌上,已然是醉了。
三人东倒西斜地从酒楼里出来时,长街已空无一人,大红灯笼高高悬起,洋溢着新年的喜气,一架马车自青石小巷中缓缓驰来。
谢昭拉开车帘,向她伸出手。
“谢昭,怎么又是你啊?”她醉得不轻,早不知此处何处,今夕何夕。
“我来接你回家。”
那是阿寻第二次见到成鸢的眼泪。
第一次,还是突厥人屠官洲城那回,他与成鸢驰援不及,满城二十余万百姓,幸存者不足一成。她站在残肢断臂中,一步步踏过血洗的石板路,走到他面前,含泪发誓要报仇雪恨。
她性格要强,又爱面子,少有示弱,却也原来,不是真的不难过。
陈寻走后,成鸢也不大爱出宫了。
现在世道才安稳了点,那些老臣子们又开始没事找事,她懒得给自己找麻烦,便成日窝在宫里,桃树上绑了个秋千,桃树下放了台石桌,摆上围棋,天天抱着棋谱研读,俨然成了个棋痴。
后来听说,月华宫的淑妃家学渊源,外祖父乃当世棋坛圣手,便时常邀她来对弈,如此,又和后宫诸妃有了往来。
谢昭勤政,性子又冷清,偌大的后宫仅有十七人,除了秋筠之外,或知书达理,或古板温顺,或骄纵可爱,都是大家族里娇养长大的女儿。
成鸢其实一点也不讨厌她们。
甚至隐隐发现,其中几位似乎青睐她这个奇奇怪怪的皇后远胜谢昭?
她前几年委实打了不少胜仗,在朝堂民间也有了些许名声。谢昭给她寻来的话本里,就夹了一本写她的成名之战,红衣银甲长枪在握,率三百死士潜入敌后,与信武侯陈寻里应外合,十万胜二十万,在突厥人钢浇铁铸的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缺口,从此驰骋草原无人可挡。
类似的话本,她在淑妃的枕头底下看到了一本,在娴妃的针线筐里也看到了一本。
有时逛御花园,还会遇见些蹲守她的小妃嫔,拿着剑穗手帕非要送她,眼中星星点点,倒像是见了心上人,既仰慕又好奇。
成鸢心想,若她生做男子,应是比谢昭更得女孩欢喜的。
------题外话------
(ー`′ー)成鸢视角太虐了,改到吐血,令人头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