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楚澜(1)
楚澜的母亲是北海广泽龙王敖顺之女,名唤敖蒨,字白芷,是一条赤金红鬃白足的五爪龙。两千五百年前的壬子日,一个大雪纷飞的冬白日,她在北海生下了一颗蛋——那便是他,一条白色应龙。
自他有记忆始,他便没见过自己的母亲。那时他还是一颗剔透的茶白色龙蛋,被放置在层层软垫之上。他在蛋中初成龙形,每日除酣睡之外,便是竖着稚嫩的耳朵,好奇地捕捉各处的声音,想描绘出一个外边的世界。他开始最常听到一个声音,温柔坚定,偶尔又带着些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铿锵有力。他听不懂那其中饱含的情感,只凭着本能想要亲近那个声音的主人。他大概知道,这便是生育自己的人。
除这个声音外,他还常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它年轻一些,脆生生的。后来那个温柔坚定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那个年轻些的声音。那个声音常絮絮叨叨地讲些他听不懂的话,音调时高时低,时轻时沉。每天都有很多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但他太小了,能记住的也不过两人而已。
直到他破壳那日,他挥动着幼嫩的爪子从壳中爬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个穿着淡金色纱衣的少女。那时他太小,不懂什么美丑之分,只觉得这少女看着顺眼,看着亲切。少女泪流满面地伸出手,颤抖着将他捧进怀中,用手指摩挲他的龙吻。她的泪水滴落在他的唇边——又苦又咸。他不喜欢这样的味道,于是伸出手想推开她的脸。她破涕为笑,用自己的面颊去蹭他的。她身上很暖,和他还没形成神识时常感受到的温暖一模一样。于是他咧着嘴露出了龙生中第一个笑容,收着尾巴蜷进了她的怀里。
后来他知道了那是他的亲姐姐玉榕,她是一条五爪金龙,便是她孵化的他。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也不常见他的父亲——也就是当今的天帝。玉榕是天帝的长女,天界的大殿下,他则是天帝的第二个孩子,二殿下楚澜。
天上的礼制和别处的相比总是有些不同,不分嫡庶,是子还是女也没那么重要。但天界极讲出身,讲母亲的血统——这便和别处又是一处不同了。
楚澜这个名字,是他素未谋面的母亲敖蒨取给他的。他还是幼童时,玉榕常将他抱在膝头,给他讲他们的母亲。敖蒨是天帝商陆的发妻,真身为龙。龙是上古神兽,为鳞虫之长,在人族看来便是妖类。即便四海龙王位列仙班,在那些“正经”神仙眼里,也还是“妖族”。商陆当年还只是天宫太子时,他的父君母后本打算让他同西王母的某位外孙女定亲,可商陆执意娶了在天宫之人口中“血统微贱”的龙王之女。
那些年正是各地凶兽暴乱之时,妖界和魔界一些人也趁乱攻打天界,想要分一杯羹。当时正值天界大胜、天兵班师回朝之际,天帝设宴犒劳封赏兵士,打算会上向西王母示好,待结宴后便去瑶池提亲。可未曾想到,商陆竟直接在宴会上宣布同西海龙女结亲,这下天帝天后慌了手脚,瑶池的人也嫌他们背信弃义——既有了媳妇,又何苦去招她们?
倒是那帮班师回朝的天兵,叫嚷着既然太子和龙公主两情相悦,天界此战又大胜得归,那不如便好事成双,成全有情人。天帝天后面露不悦,那几个新封的将领却带着手下的天兵起哄得开心,就连西王母都劝帝后二人,小辈的事,便随他们去罢。事已至此,帝后也便顺着台阶下了,心里却给小辈们记上了一笔。
于是敖蒨和商陆欢欢喜喜地成了婚,不久便生下了玉榕,后来又生了楚澜。楚澜出生后,敖蒨的身体每况日下,过了不久,她便因病逝世。
玉榕从未多说过什么,楚澜却在疑惑父君对自己和其他子女截然不同的态度时,偷偷躲在墙角听几个仙娥提起过——大约是敖蒨生他被掏空了身子,再加上当时太子府中某位侧妃的嫉恨陷害,生了心病,最后才落了个药石无医的下场。那位侧妃早已在东窗事发时便被处置掉,剩下的楚澜便成了天帝眼中害他失去爱妻的罪魁祸首,对他冷淡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讽刺的是,与楚澜一母同胞的姐姐玉榕却是天帝最喜爱的孩子。她住在天界除天帝所居的紫微宫外最好的凤栖宫,可随意出入天宫的每处角落,宫中各种奇珍异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天上没有哪一个神仙、甚至没有哪一株仙草胆敢轻视这位看上去脑袋空空、空有一张漂亮皮囊的大殿下。大家都道天帝爱女,尽管有些过于纵溺,但因为那位被偏爱的头脑简单,也便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偏爱也便偏爱罢了。
那时的楚澜少不更事,见父君常来看望姐姐,以为自己也能像姐姐一般恃宠而骄。只是他天生谨慎,便只是偶尔去缠着那个高大威严的男人。最终,他还是在父亲冷漠的神情中退缩了。
还好,他还有姐姐。
“我们龙族既有妖之殊丽,又有神之清骨,个个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皇姐,什么是殊丽和清骨啊?”楚澜被玉榕抱着,小手捧着一盏仙露小口小口啜着,还不忘向姐姐提问。
“去去去,叫什么皇姐,不是说有人时按规矩来,无人时便叫姐姐么?”玉榕在他粉白的脸蛋上轻轻一拧。
“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们龙族皆生得好相貌,法术也厉害,我们娘亲也是如此。她不仅法力高强,而且谦逊有礼、智勇双全,是难得一见的人儿。”玉榕微微仰着头,眼神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美好的回忆。她从未为她有一半的“妖族血统”而感到自卑,每当她说起自己的出身,她的脸上皆带着骄傲和倔强。
楚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相貌他是懂的,他的姐姐便是像他们的母亲一般美貌无双、受尽称赞。
“姐姐是金龙,你是应龙,但我们皆会行云布雨。你刚从壳里出来那会可喜欢三天两头哭鼻子了,每次你一哭啊,人间便会下雨。姐姐那会真担心,小澜是个小哭包,以后哪家的仙子能看上小澜啊?后来小澜不哭了,面孔也越发精致,姐姐便又开始担心,这样的好姿貌,要什么样的仙子才能与小澜相配……”
“姐姐比小澜好看,姐姐最好看了。”楚澜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他又有些困了,小手揉着眼睛嘟嘟囔囔。
“嘴这么甜,长大了还不知道要坑害多少小仙子。”玉榕笑着在他鼻子上狠狠一捏,他张开嘴,打了个喷嚏。
“是不是困了?困了姐姐带你去睡觉觉吧!走喽!”玉榕抱起他,进了殿。
楚澜那时和玉榕一起住在凤栖宫,玉榕住在主殿,楚澜住在偏殿——名义上如此,事实上他同玉榕一起住在主殿。他们母亲去世得早,天帝续娶的天后和天妃、甚至他们子女皆不是省油的灯,玉榕放心不下他,便让他同她住在一起。他一千多岁时,天后同天帝提议,说他已大了,仍和皇姐同住、于礼不合。天帝朱笔一挥,批了间殿给他——不出他所料,果真是哪间他过去听都未听过的天宫边边角角的屋子。只是当时刚好四海龙王上天,天帝给了他那做一方龙王的外公些面子,调了几十个宫人与他,又派人将那宫中重新修缮了一番。
敖顺来看两个外孙,见两人的住处天上地下,在同去的其他三海龙王面前把天帝骂了个狗血淋头,当日便送了好些东西上天,给两个外孙各送一份。海中从不缺珍宝,这下可是狠狠打了天帝的脸。那些日子楚澜几乎都躲在宫中称病,生怕一出门便被抓住了什么把柄针对一番。玉榕仍是有了什么赏赐都悄悄遣人给他一份,他平日里不是游山玩水广交道友,要不便装着副病恹恹的样子,气得天帝次次见他都骂他没个神仙样,但好歹是没人找他麻烦了,他过得与世无争,倒也快乐。
可对他那么好的姐姐,他那样尊敬爱着的姐姐,是什么时候开始同他渐行渐远的呢?
楚澜的眼睛酸胀起来。
他正伤春悲秋,突然一只手捏住他的后颈皮,将他提了起来。他吃了一惊,刚准备自卫,便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皇帝,也是捡他回来、同他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口中的“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