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五百年前·江南深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对凡人来说,确是如此。
那时大启也有个李家小将军,不过挂着这名头的不是李信怡——她那时哪怕离出生也还远着哩,挂着这名头的,是她爹,李行。
那时的李家,是朝中的煊赫大族,开国功臣,几代为将,风光无限。李行的爹李文正自小即爱读书吟诗,将及弱冠,又娶了尚书家知书识礼的长女为妻。奈何李家男子尽数事武,他为承袭家中爵位,也只得做了武将。他虽从武,却仍惜才爱文,礼贤下士。久而久之便声名鹊起,学究纷至沓来。于是李府便常门庭若市、宾客如云。李行久处这环境之中,耳濡目染,虽自己不爱念书,却也濡慕读书之人。
府内尚人丁兴旺,地位尚高,李行也过得顺风顺水。那些年约莫真是天佑大启,不仅山清海晏,就连庄稼的收成,都一年胜过一年。
只是好景不长,南面游族举兵来犯。启自建国后局势稳定以来,便休养生息,受南族一击,一时无力可挡,节节败退,元气大伤。边境血流成河、伏尸百万。
天子震怒,一纸令下。那时李行年岁尚小,于是李文正便带着李行的哥哥,与李行的叔伯表兄弟们一同,携二十万大军奔赴战场。
光历十二年。
当时正是深秋,原野上一片空荡,枯萎的草木带着厚重的湿气,侵蚀着来自上京的北方军队。李行便是在那个深秋变成了孤家寡人。朝中出了内鬼,同南族里应外合。不过一夜间,敌军便闯入李家驻守的关月城,屠戮城民,一时间,关月尸骸蔽城、一片尸山血海。李行接到假诏,自另一城连夜赶回关月,顺理成章陷入南族圈套。他带着数十精兵,杀出一条血路。他们出了关月,为分散追兵注意,便四散而行,约好在某地汇合。
南族认出他是李家之人,对他穷追不舍。李行受了伤,马也疲了,逃着逃着便力不从心,和追兵撕打一番,便受伤跌入水中。水流湍急,河中又乱石丛生,追兵沿河寻找至天明,不见他踪影,看水中险象环生,想着他也活不了什么命,便放心回去复命。
就像所有话本戏文中罕见的巧合一样,李行没死。他睁眼之时,先映入眼帘的是床帏上精致的绣花,似是哪家女儿的闺房。他浑身疼痛,像是所有骨头都被卸下重新装上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是如此吧,他想。
“你醒了?”他听到惊喜的女声,婉转动听如同黄莺的啼鸣。
李行吃力地转动眼珠看向来人——不过一眼,从此,再难忘却。
“爹!爹!那位公子醒了!”着花青罗裙,一双明亮杏眼、面容娴静的女子放下手中水盆,朝屋外唤道。不过片刻,李行床前便多了两人,好奇地端详他。
捋着胡子、看山去像是读书人的中年男子先开口道:“敢问阁下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李行努力地将嘴张开,却只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爹,您莫要吓着这位公子。他伤得重,如今怕还说不出话。”女子对父亲说着,又向他解释道:“公子莫怕,我们不会害你。”
李行依旧艰难地蠕动嘴唇,女子凑近,听得他在一遍遍重复:“谢谢……”
李行在床上又躺了几天,女子日日来看他,为他送来饭食,帮他简单擦洗身子。她鲜少同他说话,甚至甚少抬头看他。李行受了重伤,浑身上下甚至未余一块完整的皮。待他终于说得出完整的话,他鼓起勇气叫住了她,求她为他讲几句外面的战况。
女子照做。讲罢,她又细声细气地告诉他,叫他安心在此养伤。他是兵,是保家卫国的人,他们必会悉心照料。
李行看着她一双明亮的眼眸,感觉心里有什么破碎的地方,正一点点被修复。
两人逐渐熟悉起来,李行的身子也一日日好起来。他得知,救起他的女子名叫林小黛,江南林氏女,父亲是个秀才,母亲是渔家女,祖上曾是一方富商,因而也读过些书。林小黛为家中独女,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自小在父亲一屋子书籍和母亲的渔谣中长大,文采斐然,气质婉约。
林小黛是去河边洗衣时捡到的李行。那时天才蒙蒙亮,李行在河边,一半身子在岸上,一半身子在水中,一身血污、毫无生气。除了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微弱的呼吸,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能证明他还活着。林小黛连拖带拽地将他带回家中,请了大夫来瞧,为他上了药,又包扎了伤口。李行昏迷了五日,才终于醒来。
李行终于能下床走动时,便迫不及待地帮林家干起了活。他跌落水中,堪堪捡回一条命,更是身无分文。他自觉林家大恩无以为报,只能先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林小黛之于李行,是从未见过的那种人。她生活不算宽裕,家中三口人,甚至连个仆人都没有。而李行算是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即使他父亲秉着“穷养儿子”的念头,他的生活也差不到哪里去。可林小黛过的是那般简单,又那般舒心。她的父母恩爱,有时甚至有些腻歪,和李行父母的相敬如宾完全不同。林小黛性情温婉,但却聪明坚定,从她单枪匹马将李行一个大男人拖回家便可见一斑。
她擅吟诗作画,善抒写风花雪月、离愁别绪。李行不爱读书,即便读书时读得也不算好。但他多少读进去些,在诗词歌赋方面,也分得了好赖,较得了高低。他看得出,林小黛的才华,即便是放到他父亲那数不清的客人中,也是能名列前茅的。
想起父亲,他便想起自己的叔伯兄弟,想起那夜血流成渠的关月城,他的心又像撕裂开般来疼痛——他早已无泪可流。在林家的这些天,他无数次背过林小黛和林父林母,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默默流泪——他知道,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他要让南贼,血债血偿。
可他也不能就这么冲出去,以他如今身体的情况,若是强行冲上战场,只是白送一条命罢了。于是他小心地盘算着日子,想等伤好些了,便回去军营。他又向林小黛打听战况,有些仗败了,有些仗胜了;有些城池陷落了,有些城池失去又夺回来了。
“只是南族在边疆占领的城中通缉一人,据说,是李家小将军。”林小黛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手里做着针线活:“这人可是公子?”
李行择菜的手顿了一瞬——林家人见他伤未全愈,只许他做些轻活。
“是。”他沉声道。
“公子可知小女子为何不知您底细便敢带您回来?”
“在下不知。”李行小声道。
他有些忐忑——他早在初见面前女子时便陷入了最最俗套的一见钟情,且他甘之如饴。只是身负国仇家恨,他的情感便藏入了心底。此刻被她勾起情绪来,他突然又有些害怕她接下来的话了。
她就像一潭温润的泉水,温吞地滋润他早已干涸的心。他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林家人的关怀,他可能早已撑不下去,一死了之了。
林小黛嫣然一笑:“公子不知,小女子曾见过您。”
新一拨官兵路经此地奔赴战场时,李行便混在其中。林小黛在桥下为一妇人作画,恰好见李行打马自桥上经过。那时李行还未饱受战争和离恨之苦。少年一身戎装、身姿笔挺,骑匹赭色骏马,同身边人搭话,笑得恣肆。他从马背上取水送入口中,眼尾含笑,飞扬的神采便闯入了少女的心中。少女自知不过一面之缘,正将此事默默埋入心底、连自己都几近遗忘时,便在河边捡到满身鲜血的人。少女见他着中原兵士的服装,便将他带回家去。等擦净脸,却正是那日惊鸿一瞥之人。
缘分,妙不可言。
“小女子知道公子心中有恨。南贼屠戮百姓、罪责难恕。公子且先养好了伤,再去寻仇不迟。”
李行走到她面前,内心挣扎一番,终是忍不住将头枕在了她的膝上。林小黛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不止如此,小黛,”李行战栗着流出泪来,“小黛,我没有家了,没有家了。”
那手一顿,重又安慰地放上他的头:“以后,我和爹娘便是你的家。”
终是到了分别的日子。李行背着林小黛为他收拾的干粮盘缠,骑上林小黛为他购置来的白马,踏上了去往天北城的路。
“小黛,你且等我,等我打赢了仗,便回来找你。到那时,我们便成婚。我们会有自己的院子,会有可爱的孩子。我们会长相厮守,再不分离。”临行前,他郑重其事地对着她立下誓言。
“我等你,”她笑了,眼眸中有泪光点点,“我等你回来同我成亲。”
李行拥抱了自己的爱人,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怕他若是回头,便再舍不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