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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脑中空空如也傻傻地坐在医院手术室外边的一长条的塑料椅子上,洁白的墙壁晃得他灵魂出窍,出窍的灵魂一直偎依在手术台上的叶陶身边。
考虑好了?洁白的大褂走到他面前,做手术前最后的诘问。
洁白的墙壁印在光亮的地板上,令人窒息眩晕,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脑中混浊一片。
什么男人?!白大褂悻悻地扔下一句话,转身进了手术室。
他听到了她在里面嘶声裂肺地哭叫,以及医生的厉声呵斥,在他耳中冲撞着,好像是医生正在一刀又一刀地在杀着她一样。她做的是无痛人流,她却如此歇斯底里地喊叫,或许是对自己的悔恨和愤怒。他蓦地站起来,推了推手术室的门,门也是白色的,淡漠地一动不动,把他和她分隔开来,他不安地在门外走来走去,他极度担心,这个他心目中的女神会死在里面,但他又无可奈何,很有些见死不救或者见死没法救显得抓耳挠腮焦躁异常。
她的哭叫声还在永无休止地在他心里沉寂迷糊着时,手术室洁白的门开了,她痛得花容失色脸色苍白扶着门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她看到他焦灼慌乱的样子,冷冷地说,你看到了,我就是一个坏女孩!他急忙冲到她身边,梢愣了一下,然后一把抱起她,一句话不说,大踏步地走出医院。她想让他放手,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声,随着他的脚步,她双手慢慢搂住了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前,无声地啜泣。
回到她家门前时,一个四岁的男孩在外边玩耍,男孩睁着大眼睛看了看叶陶,然后扯起稚声喊,姐姐回来啦,爸爸,姐姐回来啦!这男孩便是陶嘉民和李娟所生的儿子陶欣,她妈妈叫叶丽欣,陶嘉民给他儿子取名却用了叶丽欣名字中欣字,他再婚前在叶丽欣墓前说担心自己忘了她,给儿子取这个名字,意思不言而喻。叶陶见过陶欣几次,她恨陶嘉民,恨屋及屋,她也恨李娟,以为自己也会讨厌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自从见到他第一眼,那个机灵劲,不要说讨厌,或者是血浓于水,心里倒生出几分喜爱,只不过她压制着自己,没有表露出来。
听到叫声,陶嘉民走了出来,原想责怪她还不知道收敛还在四处不着调地乱跑之类的话,陶欣在旁边扯着他的衣角小声地说,爸爸,姐姐好像不舒服,是不是病了?他看着女儿疲弱不堪病容满面的样子,顿生怜爱,脸色一缓,有些埋怨自己前几个月不该伸手打她,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位置让女儿进门。叶陶虽恨他,但那天他打自己时心里并没有进一步加深她的恨意,感觉自己是咎由自取,挨了打反而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奶奶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如果自己在奶奶的身边,或许这种事情不会发生。陶嘉民自然看到了女儿旁边的陈宝元,看上去不像是浪迹江湖四处漂的人,没说什么。只是对女儿说,要不要去看医生?叶陶没理他。正要进门,李娟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她的样子吃了一惊,忙问,这是怎么啦?要不要紧?伸手准备扶她时,被她一手甩开。陈宝元搀着她进屋坐下,李娟赶紧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陶欣抱着一个铁盒子走了过来,说,姐姐,给你。她认出是奶奶生前视为宝贝用来装卖馒头包子收入的钱盒子,伸手接了过来。陶欣又端起茶几上他妈妈倒的热水,可能有点烫,他换了一下手,还是倔强地把水端到了她面前,她迟疑了一瞬间,还是接过水杯,破天荒冲他咧嘴笑了一下,
虽然难看,但陶欣兴奋地说,姐姐笑了,姐姐笑了!然后就像小猫小狗一样靠在她身边,眼睛满是关心地问,吃药了吗?痛吗?有发烧吗?她始终没回答,摸了摸他的头,躺在了沙发上。过了好一会儿,陶嘉民提着一大包的药回来,他不知道女儿究竟是得了什么病,每一种药都买了一点,放在茶几上,眼睛盯着陈宝元对女儿说,我们走了,记得吃药。陈宝元说,放心,有我呢。陶欣向她挥手说姐姐再见,明天再来看你。
待三人走了之后,她坐了起来,拿起奶奶的铁盒子,打开,里面有一些零碎的小额钞票和一些硬币,还有几个存折,几个存折之间夹了一张白纸,她拿起来看了看,纸条是奶奶写的,歪歪斜斜写了几行字:陶陶,要是奶奶不在了,你爸爸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不要到处乱跑了,要学好,有事去找你爸,他是对不起你妈,但再不会对不起你,相信奶奶,我做的说的都是为你好。她看完,情绪霎那间失控,哭声汹涌。以前她从来不哭,奶奶在时,她不会哭,担心会增加奶奶的痛苦,在外面她也不会哭,没人可怜没人懂得她的痛苦,哭了也没用,还让人笑话。现在奶奶死了,她时常悲鸣,只有哭声,才能使她感觉自己的存在和对奶奶离去的不舍。她一遍又一遍地看奶奶的遗言,一次又一次地哭泣。陈宝元听着她的哭喊和呻吟,心里很是痛惜。
那天随她进城到了医院,她才漠然地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叫他来就是希望做人流时有人在她身边,让他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不必说,做完他就可以回马道河。他不明白在认识她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他别问他就不问,只有在她的哭喊中才能感受到她的悲惨遭遇,她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可怜,善良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如同在路边遇见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他理应伸出援助之手,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既然见到了,就不会坐视不理,要是现在离开她于心不忍又于心不安,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有感同身受,在她的苦痛中彷徨。
哭过之后,她归于了平静,她又仔细琢磨了奶奶留下的纸条,奶奶仿佛知道了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永远地要离开她,有些不寻常。她曾经问过陶嘉民,陶嘉民说奶奶是积劳成疾而死,但奶奶的身体一直很硬朗,不会这样暴病而亡,她要弄清楚奶奶的死亡原因。这个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只要到派出所询问开死亡证明的民警就可以知道。她不顾自己羸弱的身体,叫上陈宝元一起去了派出所,民警告诉她,她奶奶是自杀而死。自杀?!这是她从来没有预料的事情,她妈妈难产而死,老来丧女都没能击垮奶奶,满街卖包子卖馒头奶奶还是那样微笑着面对顾客,怎么会自杀呢?为了能减轻奶奶的负担,她拼命挣钱就是希望奶奶在自己的晚年少受点苦,怎么就走上了绝路?她决定找陶嘉民问个明白。
这是她第一次走近陶嘉民的公司,公司总部位于他饭店第一家店的楼上,办公室比较简陋,但很整洁。对于女儿的到来他有点吃惊,吃惊之后又有些欢欣。但她的脸色告诉他,女儿过来不会有好事。我奶奶是怎么死的?!她厉声逼问。积劳成疾,陶嘉民仿佛知道她来的目的,神色安然地回答。你撒谎!她气得抓起桌子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声音尖利,瓷花飞溅,一个爆裂的小瓷片飞到他的脸上划开了一道伤口,血顺着他的脸留了下来,他没有动弹,任血流淌。你说!我要你说!她咆哮起来,手指几乎戳在他脸上。他依然未动。陶嘉民,你害了我妈,害了我们全家,你个劳改犯!我奶奶哪点对不起你?!你说,你说啊!陶陶,对于你奶奶的死我也很痛心,你别闹了,好不好?……是你闹还是我闹?!今天你不说个明白,我和你没完!陈宝元第一次见她如此泼辣,如此彪悍,在一旁惊呆了。你出去,陶嘉民手指示意陈宝元,轻声说。你不要走,就在这儿,她看了一眼陈宝元,又对陶嘉民说,什么事情见不得光?!心虚了?!良心受到谴责了?!我要你现在就说!!够了!那我就告诉你,你奶奶是上吊死的,为什么上吊?再苦再累你奶奶从无二话,你妈死后,她唯一活着的希望就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不要脸,你奶奶能承受得了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戳脊梁骨?!是你彻底伤了她的心!我是走错了路,但你奶奶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还不是因为你!我是你爸,你奶奶就觉得我好了,你以后就会有个依靠,偏偏是你,硬生生地把你奶奶的活路给断了!长痛不如短痛,陶嘉民只有做出无奈的抉择,把实情告诉她,好唤起她的觉醒,不要再在迷途的路上越走越远。陶嘉民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她,她身体开始发抖,然后像一张纸片轻飘飘地倒了下去,好在站在一旁的陈宝元眼疾手快,伸手托住了她,又急又气又恼又恨加上身体的不适,她陷入了昏迷。她已经这样了,你就不能说点好话?!陈宝元大致知道了她来找陶嘉民的原因,看到她崩溃的样子,有些生气,吼了陶嘉民一句,然后就抱着她向医院飞奔。任凭追出来的陶嘉民如何劝说,他抱着她不肯上陶嘉民的车。陶嘉民知道女儿没什么大碍,但心里极度担心,跟在他后面到了医院。
叶陶一直昏迷不醒,开始发高烧噩梦般地呓语,时而叫着奶奶时而恐怖地叫着妈妈,汗水和泪水模糊着她扭曲的脸,陈宝元用热毛巾不停地轻拭着,只是急切地叫着,叶陶,叶陶。医生过来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后说,没事,受了刺激,睡一觉就好了。
叶陶昏迷了两天两夜,陈宝元一刻也没离开过病床,按照医生的吩咐,一丝不苟地用棉签蘸着温水擦拭着她的嘴唇,防止她身体脱水。陶嘉民也没有离开医院,和陈宝元一左一右地服侍在病床两边,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和女儿接触,以前她想亲近女儿,总被她又撕又咬拳打脚踢地和他保留着距离,他手指梳理着女儿的头发,时不时摸摸女儿的脸,就像他第一次做父亲逗弄着熟睡中的婴儿一样。有时他看着对面的陈宝元,眼神在无声地交流,陈宝元样子憨厚,想起女儿昏倒时他呵斥自己的话,心里放下心来,对于女儿来说,陈宝元可能是她最好的归宿,只是简单问了女儿这几天的事情,陈宝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部告诉了他。
你喜欢她?陶嘉民只是想确认一下。
她不会喜欢我的。他只是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陶嘉民有些艰难的笑了笑。
叶陶醒来的那一刻,两个男人的眼里同时放出了惊喜的光芒,她扭头看了看左边的陈宝元,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眼睛的余光中她看到了陶嘉民,即刻阖上眼,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陶陶,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多想,安心养好身体,身体好了,你再打我骂我也有力气了,陶嘉民笑着有些哽咽,他期望女儿经历这次涅槃后能获得重生,回到正常生活的轨道上来。她在睡梦中梦见了爷爷奶奶和未曾谋面的妈妈,甚至是陶嘉民,在梦中,十恶不赦的是自己,并不是她认为罪恶深重的陶嘉民,是自己的出世夺走了妈妈的生命,又是自己步入歧途把奶奶逼上了绝路,导致这个家庭破碎的主因是自己,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她扯了被子盖住自己的头,一下子又哭出声来。
叶陶出院时,陶欣在父母的陪伴下,给她送了一束鲜花,她伸手接过来,凑到面前闻了闻,然后摸了摸陶欣的头,她还是拒绝了陶嘉民的好意,没有上他的车,而是和陈宝元一起如漫步一样向家走去,她一次又一次地打量着眼前异常熟悉而又觉得陌生的街区,有时一步三回头,就像小时候奶奶带着她走街串巷卖包子馒头怕她走丢了那样回首。回到家后,她再一次打开奶奶的那个铁盒,铁盒中有一个账本,记录着奶奶每天卖包子卖馒头的利润,以及她寄钱回来的时间和数目,还有陶嘉民每次给奶奶的生活费用,她和陶嘉民交给奶奶的所有钱款包括妈妈死后医院给的抚恤金,奶奶分文未动,就连每天卖包子卖馒头所得,一起以她的名义存在银行里,定期和活期存款达到了五十多万,看着这个数字,她欲哭无泪。奶奶虽然走了,但她不想让奶奶在九泉之下对自己再度失望。她面对陈宝元,把自己这些年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既是倾诉又是在控诉自己的行径。陈宝元默默地听着,脸上满是惋惜和悲戚。
你要是嫌弃我,你可以走了。她说完看着陈宝元。
都过去了。这是他心里话,也是陶嘉民对她说的。
你不在乎?她又问。
那是我认识你之前的事,你也不必在乎,他说。她今天对他讲的,只不过是一段故事,一段陈年往事,一段时间的印痕,他对她的记忆是从她到马道河才开始。
你真是个勺!
他憨憨地笑了笑。
她最终决定,同意拆迁。之前她只想着保留着这个留有爷爷奶奶妈妈生活气息的房子,这气息中还有自己的身影,是唯一能把自己和爷爷奶奶以及妈妈联系在一起的见证。她那时想做个钉子户,现在她想通了,应该适应大势所趋,自己也要有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