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116章
江少珩敲了敲卫生间的门:“展言,我进来了?”
里面没有声音,江少珩等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推开了门。展言在浴室里,背对着他,蹲坐在地上。花洒开着,但他没脱衣服。江少珩去派出所接他的时候,他手上、脸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血迹,衣服上的血已经凝固成了暗褐色,板结成块。回来以后江少珩给他开了水让他先洗澡,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脱衣服就走进去了。
江少珩看了他一会儿,也走进了浴室,蹲在了他身边。展言的脚下的水混着从他身上冲下来的血迹,一缕一缕,已经很淡了,像丝线一样,绕着滑进了下水道。
“她跟我说,”展言突然开了口,嗓子哑得几乎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你应该让我死在上海的’。”
江少珩什么都没说,展言也不需要他回答什么,他出神地盯着墙上的马赛克瓷砖,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开口。
展言在派出所呆了很久。捅死东苔的那个服务员可能是吓傻了,甚至没有想到逃走。警方冲进店里的时候他还在厨房洗碗,围裙盖住了他身上的血迹。他进了警察局,什么都没否认,警方问什么他答什么。认识死者吗?不认识。老板说你跟死者发生过口角?低头不回答。那你为什么捅她?这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变态。作案经过交代一下。还是不回答。还不老实!于是就招了。被她害得让老板骂了一顿,还扣了50块钱。可他又没做错什么,男女都对不上,到时候老板又怪到他头上。去上厕所又碰见这个变态,他骂了她两句,她回嘴,嘲笑他脸上的痘。于是他跑回厨房拿了把刀,再跑回去她居然还在,对着镜子在哭,看见他进来就让他滚。于是他就动手了。捅了几刀?不记得了。为什么捅完还扒人衣服?又不回答。老实交代!想看看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只是看看吗?还……还想草|她来着。
展言听完了全部的供词,跟他的证词都对上了,所以就没他什么事儿了。可是展言总觉得不对,东苔怎么会去上男厕所呢?太荒谬了。东苔掉进妈妈桑手里他们都没杀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就死在了这么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路人甲手里?记录他证词的是个老民警,听完他这些话也只是叹气,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种底层的渣滓,就是报复社会。”老民警跟他说,“所以不要招惹外地人。当时少说一句,不就没这事儿了?”
展言就没再说什么。他突然恐惧起来,东苔是对的,这个凶手肯定是她爸爸找来的,整个警方系统都已经被渗透了。他最好什么都别说。然后陈芳芝来了,展言终于知道了东苔为什么会去男厕所。因为公司里都知道她的事情,女同事们还是觉得她是个男人,不希望她进女厕所。她只能趁着没人的时候像做贼一样溜进男厕所里迅速解决。那个写字楼每层的厕所都是一样的构造,她习惯了,就往男厕所里拐。
展言一瞬间红了眼睛,哑着嗓子问陈芳芝:“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事情吗!”
陈芳芝被他吓得不轻,退了两步捂着嘴哭了出来。她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可是她没做什么啊,陈芳芝又委屈又无奈,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也不是她指使人事部给东苔做那个工牌的……
但是展言没再听了。他不肯跟着陈芳芝走,甚至不肯再跟陈芳芝说一句话,陈芳芝只能打电话给江少珩。
江少珩很小心地靠近展言,好像他是蝴蝶,动作大一点就会惊走。水从花洒里冲下来,也把他全身都浸湿了。然后他抓住了展言,展言非常温驯地靠过来,他们从蹲变成了坐。水声还在哗啦啦地响。
“她背叛我,就因为钱。”展言只能用气音说话,“她不肯拿我的钱,宁可去拿江晏的钱。你说她有多恨我啊?”
江少珩抚着他的鬓角,一句话也没说。
“我说我可以保护她的,”展言又说,“可我没做到。”
江少珩:“不是驭严一言你的错。”
“肯定不只是因为钱啊,她就是恨我。”展言跟自己辩论似的,“可她又不肯说为什么恨我……都说升米恩,斗米仇,我是不是当初就不应该管她?”
江少珩把人抱紧,说得很坚定:“不是。”
展言迷茫得像个小孩子,又问:“她都死了,我还能恨她吗?”
其实江少珩也不知道,但他点点头,回答展言可以。可是展言自己又摇摇头,哭了。江少珩在花洒下面紧紧抱住了他,无声地跟着落泪。水冲下来,掩盖他脸上的泪痕。他们再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展言哭累了,江少珩把水关掉,给他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披上干净的毛巾。他想让展言等一会儿,他去拿衣服,可他刚转身,展言就一丝|不挂地走回了卧室,像只猫一样蜷缩进被子里。江少珩跟进去,看见展昭守在展言的枕头上,像个忠诚的护卫,用头贴着他的头。展言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展言就病了,哑得再也说不出话,肉眼可见扁桃体发白,体温很高,吃了药降下来了,没多久又升上去。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江少珩几乎是半胁迫地把他送进了医院。但是医生检查下来又说没事,就是普通感冒。给他吊了瓶水,又让回去休息了。于是又是睡觉,但从来没有自然地醒来,永远是被噩梦惊醒。他的话变得很少,只给公司留了一句话,说工作暂缓,然后手机彻底关机。江少珩代替他接了几个电话。这件事情在业内没有盖得住,现在外面流传的什么版本都有,甚至有说是展言亲手捅死了背叛他的人。但竟然没有在外界引起任何水花,江少珩不知道是因为东苔的父亲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还是因为跨性别者本身就不被允许讨论。外界都把展言突然的沉寂解读成因为母带泄露而导致的低谷,立欣对展言来势汹汹的攻势也终于哑了炮,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翌晨上下的日子应该不太好过,但陈芳芝对展言还是相当理解,她建议江少珩带展言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工作的事情等他调整好了再说。
江少珩真的带展言去了,但是换了两个展言都没耐心,说就会拿个PPT出来给他讲PTSD,江少珩只好把段平霞接到了北京。段平霞讲,展言爸爸刚去世那段时间他也是这个样子的。话少,吃得也少,天天做噩梦,不肯去上学。江少珩问她后来是怎么好的,段平霞却讲不出来。她不记得了,因为那个时候她也忙着活下去,管不到儿子的心理健康。上学么……可能是打了一顿就不得不去上学了。
江少珩苦笑了一声,他现在总不能打展言一顿。
他一度以为段平霞来是有用的,有妈妈在的时候,展言看起来好多了,吃得多了一点,说得也多一点。他甚至给自己规划了一个特别健康和规律的日程表,每天早起锻炼,把阿索以前列的电影单子拿出来一部一部看,有时候还写写歌。等到大家都以为他没事儿了,段平霞一回去,他又颓了。
江少珩就没有再叫段平霞过来。她来了展言还得在她面前演,不够他累得。他推掉了所有的演出邀约,安静地陪在展言身边,甚至开始学做饭。江大少爷活了这么大,头一次洗手作羹汤,天天跟炸厨房似的折腾。展言就抱着猫在旁边看,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手,江少珩才知道展言其实是会做饭的。其实过得也不是那么安静了,江少珩第一次知道原来过日子是这么吵闹的一件事。煎煮烹炸,都是噼里啪啦的。
东苔的案子判得很快。案情非常清楚,凶手当场抓获,又是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从重判,死刑。东苔的骨灰早就被她父母接回了老家,二老来见过展言一面。展言当时一直盯着东苔的父亲看,从他认识东苔的那天起,他在东苔嘴里就是个蛮不讲理,专横霸道的暴君形象。可是真的见到了,也只不过是一个伤心的老人而已,看起来甚至有点儿像那天给展言做笔录的老民警。展言撒了个小谎,没说他是从上海的皮|条客手里把东苔捞出来的,只说东苔当年从老家跑出来就在他身边工作。他不知道东苔的爸爸信没信,如果真的像东苔说的那样,他一直动用职权查东苔的消息,那么他肯定知道展言在撒谎。
把他们送走以后,展言问江少珩,你觉得东苔的爸爸真的是像她说的那样,还是她被迫害妄想症太严重了?
江少珩还是倾向于相信东苔。江晟在外人眼里也挺有风度挺和善一个人,但没有人比孩子更了解他们的父亲。
展言不置可否,最后也只是耸了耸肩。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北京开始下雪,展言依然没有睡到过一个好觉。
《哨狼》在贺岁档上映,展言推掉了所有的宣传,安安静静在家过年。段平霞都没来北京,在老家跟吴永德过年,本来想叫展言回去,但是展言还不想带着江少珩回去见妈妈的男朋友,可他不带江少珩,江少珩就得一个人过年了。于是母子两个人说好,各过各的年,各守各的家。《哨狼》里展言的镜头也确实被剪了很多,搞得外界一度盛传展言已经彻底被资本抛弃,要么就是说展言其实是自己当老板了,翌晨现在资源往一个小姑娘身上倾斜。也有神通广大的粉丝,联系到了品牌方高层的人脉,总算问出了几句准话,说展言其实是身体状况不好,才去休养了。粉丝去问工作室,工作室也默认了,话终于传了开来,有人着急他再休养下去就要被遗忘了,有人则是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大过年的,“展言健康状况”还上了个热搜,搞得迟也都来慰问了。
他上展言家里吃饭,也没多问什么,可能是已经从陈芳芝那里听说了事情经过。就是吃完饭跟展言说,可以和他老公喻闻若聊聊。展言和江少珩都是莫名其妙,他们没有见过喻闻若,也不知道这个“聊”是怎么聊法。迟也就打了个视频电话,让展言单独去房间里说了。江少珩留在外面,迟也跟他说,喻闻若有一个好朋友自杀离世了,那会儿喻闻若的症状比展言还严重一点,心理病一大堆——创伤应激综合征,幸存者综合征,还因为悲痛过度疑似精神分裂。虽然称不上久病成医吧,好歹能比他们更了解展言的感受。展言不想见心理医生,也许跟喻闻若聊聊能好一点。
江少珩便乖乖地在外面等,跟迟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迟也还记得他以前豆丁点大的时候,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便很慨叹,觉得自己老了。江少珩看他也觉得差着辈分,越聊越尴尬。最后迟也居然扯出了江楚来,原来江楚和Hannah都是在英国念的书,跟喻闻若还是校友。她们俩创立了品牌还是想往英国发展,自然也绕不过喻闻若这个伦敦时尚圈红人,这么兜兜转转的,竟然又都串上了。
“六人定律嘛。”迟也说,“世界是很小的。”
江少珩总算觉得少了一点尴尬,点点头,由衷地对他说:“谢谢迟老师。”
“没事儿,”迟也笑了一下,不怎么在意的样子,“我挺喜欢这孩子的。”
江少珩真心地笑了,感觉这话应该说给展言听听。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展言才出来,眼睛还有点儿红,像是哭过,让江少珩十分惊异。
“嗐,”迟也见怪不怪,“他那张嘴,正常的。”
送走了迟也,江少珩问展言跟喻闻若都聊了什么,展言就大概重复了一遍。他有很多问题憋在心里,想不通。那个老民警说东苔当时要不回那两句嘴就没这事儿了,展言还觉得要是那张工牌做对了,东苔不用躲着去男厕所,就没这事儿了。他感觉东苔的头顶悬着一把剑,剑上的绳牵得很远,有一串多米诺骨牌垒在那儿,不是所有都极端到要捅死她,每个人都只是推了一张很小的牌,可是不知道哪一天绳子就松了,剑就落下来了,东苔就倒在他怀里,血流得到处都是,喊着她疼。
可是他能去怪谁呢?所有人都觉得是东苔自己的问题。当不了艺人是他自己把路走窄了,堕落到那种环境里也是她自己不要脸,背叛展言是她自己忘恩负义,最后还非得顶那两句嘴——怎么看见人都拿上刀了还不肯服软啊。真是活该。
“所以我生气。”展言很平静地对江少珩说,听起来一点不像生气的样子。但这愤怒已经烧了很久很久,像一团幽幽的蓝火,映在他心里,无论如何不肯熄灭。一开始他以为这愤怒是对着东苔,他气她的背叛。后来觉得是对着刺死她的凶手,他用一把剔骨小刀永远终结了他和东苔之间的所有可能性,原谅和解或者是反目成仇本来是两条路,现在已经坍缩成了一个点,展言要被一个永远问不到答案的“为什么”困住余生。再后来他又对着陈芳芝,因为她的“什么都没做”。可是到了最后,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凶手也伏法了,没人再讨论,没人再追究,他也不知道这愤怒是对着谁了。所以他茫然,又无处排解,只能把自己当成燃料,被这团蓝火一点一点地啃噬。
江少珩静静地听着,展言说到这里却停了。
Arthur说,dosomething.他的心理医生当年建议他为死去的朋友做一些事,于是他来到了中国,为她寻访亲生父母。最后他并没有成功,可是他在这个过程里重新看见了好友。他不知道对于展言来说做什么才是合适的,但这也许是他唯一的出路。
展言突然爬起来,赤着脚走到了窗口。外面很冷,还在下雪。他们俩天天在家无所事事的,都不知道今天已经是年初几了。城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放了烟花,展言抬起头,看着那团蓝火终于从他胸口飞出来,“嗤”的一声,轰然在夜幕中炸开。
“她父母不追究了,”展言回过身来,“我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