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纺麻

第三章 纺麻

内房,屈夫人看到将军已经摆脱了木制轮车,吃力地拿起一把木剑,在内室慢慢舞动,屈夫人眼泪盈眶,动情地轻呼:“将军……”

屈老将军把剑放下,拄在地上,微笑着说:“我想在外面舞舞剑呢,可是就怕一时支撑不住,被孩子看到更加心酸。”

屈夫人连忙扶着老将军坐回轮车上,还搭了一块薄薄的毛毡。

“说吧,这求亲的结果。”老将军的鬓角头发已经花白。

“季柔已经确定进太子府了。”

老将军说:“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和高大夫只见过一面,高大夫看着谦逊,可也不是泛泛之辈,眼里的精光,是隐藏不住的。如果不是十拿九稳能进太子府,攀上咱家这门亲,高宅恐怕也会欣欣然。”

“可是,仕宦人家女孩儿也不少呢,他怎么能说十拿九稳呢。”老夫人疑惑。

“高大夫在杞王面前多年,志向未能伸展。近几年听说他在僖鱼的荐引下频繁出入太子府,他在重新找靠山啊。”

夫人长叹:“我倒是也很喜欢季柔,但一直对高家有一种无法言明的东西。”

“季柔端庄聪慧,是为良匹,嫁入咱家也怕姑娘委屈。”

夫人瞪着眼:“将军府怎么配不上他们身处蜗庐的中大夫家?”

将军凄然说:“白头到老才为良配。”

夫人黯然。

杞国太子已近知命之年,比屈骜要年长几岁。屈将军幼年虽处王宫,可屈将军幼年习武,少年征战,未及成年娶亲就单独立了府邸;杞国太子和叔父姒满一起在王宫耕读,大婚也单独辟了太子府。所以二人关系不深不浅、不远不近。太子和太子妃二人大婚三十载,只有一夫人一姬妾。太子夫人为鲁国的庶公主,太子和夫人伉俪情深,育有二子一女。一名姬妾来自留国王族,并非公主,唤为留姬,留姬并无所出,太子与其也是相敬如宾。三十载,朝臣多次劝谏太子充实府帷,绵延子嗣。去年年底太子才应允,同意纳美人两人,将在杞国官宦人家选拔,选其无婚配,年龄十五到二十间,识文断字聪慧颖悟者入太子府侍奉。

安歌也发愁呢,她觉得把高柔约出来太难了,没有借口啊,在上巳节前没有什么女子相约嬉戏的节日了,高柔不做酒,安歌不织布。

织布!为了哥哥,我可以学织布,我正要一块过滤酒渣的麻布。

三天后,天朗气清,安歌带着酴醾、醇醴,携着酒浆和生麻等织布原料来到高宅,这算是她第二次到高宅,安歌由高柔的侍女常在前带路到高柔房中,高柔双眼红肿,神情憔悴,看到安歌忙迎上去,问:“你怎么来了?”

安歌娇俏一笑:“怎么,还不允许我来了。”

“不是的!”季柔嫣然。

安歌转身,发现常未走,站在房间一侧,于是用眼色暗示高柔,高柔说:“你下去吧,让我们姐妹说一阵话”

常岿然不动,说:“近来姑娘身体不畅快,夫人让奴婢贴身照看,奴婢不敢违夫人之命。”

安歌对常说说:“我一向不擅长织布,今想和高姐姐学麻纺之术。”

常说:“将军府衣着应以丝锦为主,何须纺麻?”

安歌说:“我父兄乃武官,穿着以舒适透汗为主,丝锦长袍只用来朝拜大王,在习武时以棉麻为主。何况我织麻是为过滤酒的残渣。”

常说:“麻布吸湿吸汗,用她过滤残渣酒水恐多有损耗。”

安歌说:“麻布有香,我想取其香味。试问,我不用麻布过滤酒水还能用何?”

高柔忙说:“张妈,你如此聒噪,这是对贵客不敬。我且还未入太子府,且还未被选拔,你如何如此狂妄?”

安歌还从未见高柔如此高声说话,常也是惊了,连忙赔罪:“小的不敢,若说织麻,老夫人是极为擅长的,或许可以指点,小的这就打发官家去唤。”隔着窗子唤过一名老奴,常依旧站那不动。

一会儿老奴隔窗禀告:“老夫人在织堂候着,请姑娘们移步织堂。”

高宅俭朴,织堂更是简陋,环堵萧然,没有青砖铺地更无任何装饰,屋子却不显狭小,放置了两辆纺车,高夫人因频繁产子失于调养而略显枯槁。安歌给高夫人请安后,高夫人柔和地唤安歌坐到身边。说:“屈姑娘,来看看这麻布如何?”

安歌一看,只见纺车上有一块布,细密柔软,虽是素色却别有风采,大惊:“这是麻布?”

高夫人微笑:“对,这就是麻布。高家比不得将军府,有大王赏赐的冰纨、罗绮。高家子女大都穿着麻布衣服长大,这些麻布都是我、高柔姊妹和我的一位贴身老奴李婆所织就。为了不让子女出去因衣物自我菲薄,我家女子都精心研究纺麻之术。”

安歌静静看着高夫人,心生崇敬。安歌崇敬所有热爱钻研精于手工的人。

高夫人转向安歌问:“不知屈姑娘纺麻有何用途啊?”

安歌说:“父兄都是武人,惯穿棉麻衣物,安歌亦想亲手为父兄裁衣。而且安歌欲纺麻做布过滤酒渣。”

高夫人疑惑:“怎么会想到用麻布过滤酒渣呢?絹绸不好吗?”

安歌说:“姒夫子讲过苎麻养心清肺,我想如用其过滤酒渣,酒内不仅有苎麻的香气,还有药用。”

高夫人淡然一笑:“姑娘如此蕙质兰心。但麻纺比较繁琐,要经过打麻、挽麻团、挽麻芋子、牵线、穿扣、刷浆、织布、漂洗、整形、印染等工序,然后纯手工纺织成布。新夏布如很硬,必须放在水锅里适量放入碱水,进行煮练,取出用衣槌捣练,使它柔软。如用其滤渣,则要省了刷浆、碱水煮和倒练。”

安歌惊呼:“可真是比酿酒还难啊!”

直至晚饭,安歌才和酴醾、醇醴返回将军府。应执和寒慕早已经在门口等待。

安歌垂头丧气,她根本没有和高柔单独说话的机会,即使如厕,也有常在侧指引等待,更没能四处走走察看地形,只知道季柔本与三姐同住一室,因三姐姐侍祖母之疾,晚上就在祖母床边撘制小床,蜷身而卧,这一年来只是季柔独住。季柔卧室只有一扇窗棂,窗外即是后园,左侧为哥哥弟弟的卧寝,右侧是祖母的寝房。这一天安歌倒是织成了滤酒的苎麻布。晚上应执问过全天情况,拜托妹妹给高柔带一件信物,并一根小竹简。

第二天,安歌和丫头带着自家奴仆刷浆好的苎麻和去年腊八酿就的八宝酒又去了高宅,高柔的弟弟十二岁,比安歌年少三岁,喝到甜甜的八宝酒高兴地什么似的。高夫人、高柔和安歌继续织布,刚开始安歌兴致很高,等掌握到织布精髓,就心不在焉了。因为安歌真想和季柔单独说几句话,可现在几无可能了。

休息时,常端来汤饮,安歌望时浓白色,闻之有异香,喝时甚感醇厚,问高夫人:“这是米浆吗,为何如此香甜?”

高夫人说:“不是,是豆浆。”

“豆浆?”

“就是把豆子泡好,细细磨碎加入清泉水,用火煮沸。”

“如此吃法,我为何不知。”

“将府未受饿馁之苦,当然不会精研如何省粮?”

安歌说:“家父幼时也并无父兄扶持,母亲亦非贵胄。”

高夫人说:“但你父亲终是名门贵胄,成为杞国名将,卫国垦荒,更为世人称道。不像高柔的父亲,少年即志于学,志于匡扶天下,今已两鬓斑白却仍是一中大夫,真怕他身已入土而志向不酬,长子庸碌,次子虽堪用,可也无处晋身,更是心中一痛。”

安歌望向高柔,高柔泪已泫然。

饮完豆浆,安歌借口如厕,常还是跟将出来,但安歌磨磨蹭蹭,说想走动消食,常就在身后随着,高宅小,宅后由两棵柿子树,斜对着季柔卧房的窗棂,郁郁葱葱。

回府路上,酴醾悄悄告诉安歌,信物已经在高柔如厕时悄悄送到她本人手里,而高姑娘也如心有灵犀,悄悄递来一支竹简,竹简只有一字“柔”。

应执当天晚上兴奋异常。春花遍地香,夜色柔如水。安歌若有所思地走到花园,恰好遇到寒慕。安歌就把日间的经历告诉了寒慕,寒慕大惊失色:“不好,高夫人太过聪明,这番说辞后,高柔恐怕不会成你的嫂嫂。”

安歌有些不信。

寒慕问:“听说这次王宫选拔美人名单上有你。”

“有我?”安歌惊呼。

“是啊,是太子府下人透露出来的,老将军非常恼怒。安歌,你愿意入宫为美人吗?”寒慕眼睛望着春月,但声音有些莫名的颤抖。

安歌银牙咬碎说:“我怎么会愿意和一位并未谋面的男子成婚?而且那个人竟然比我父亲还老?太子竟然如此无礼?我明日就去太子府骂他。”

“你说的是真心话?”寒慕语音里有些期待。

“什么真心话?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敢骂太子那个老不修?”

“不是,不是,我相信你敢。但是大可不必,他一个老头恐怕也受不了你如此跳脱之人。”

“你说什么?你竟然敢如此评价我,我……我要把天上月亮摘下来砸到你头上。”说着就用手捶寒慕。

寒慕连忙起身跑着躲避,嘴里嚷着:“不是摘月亮砸我的头吗,月亮呢,月亮呢?”

安歌去追,鞋也跑掉一只。酴醾连忙跑来拾起,说:“姑娘,仔细脚,千万别咯到扎到。”

第二天天刚亮,将府的门口就出现卖仔姜、卖青梅、卖戎狄酒的推车,而且所有物件都是品相极好。安歌有些兴奋,指挥着丫头买这个那个,忙得不亦乐乎,不经意成了巷口的一道风景。

杞宫偏殿,花香袭人。杞国太子一块青黑色胎记覆盖了半边的前额与左侧眼睛旁的太阳穴,颌下蓄有薄须,身穿罗绮,锦袍暗花,缀有古玉,太子自知已过了不惑之年,本无意纳新,但夫人自知无力生育,多次劝谏太子选新人入府,只有五位适龄且未婚配的女子配册摆在案桌上,高柔和安歌都在其内,夫人拿着画册一一询问主事宦官:“高家之女如何?”

“性行淑均,柔和典雅。哦,倒不负她的名字。”

“屈安歌可是屈将军之女?”

“正是。”

“将军之女可别有风采?”

“这个小的不知,只是城内盛传此女擅酿酒,在家购置大酒缸若干,还盖了酒炉,终日烟火不休。什么卖枣的卖姜的卖米的都挤在将军府巷口。”

“善酿酒?正是,前几日我出宫采买,看姒满卜正醉倒在街口,那浑身的酒气让人闻着都要醉了,他嘟囔着,说他身负奇才,偏偏教的弟子却一个不如一个,屈小姐最近把他的七弦琴弹成无弦琴,经书不通,只是识字而已,哈哈,就是酒酿得不错……”

“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酒很美味,它甘美到让大禹担心会饮酒误事,并断言后世一定会有君主因酒亡国。仪狄本是大禹的大臣、帝舜的后人,主管造酒。他酿出美酒而被大禹疏远,原因是酒太美味了。如此嬉闹的女子倒不适宜进宫,扰得宫里不安生。”

太子愤怒地说:“是内宰无理,我和屈骜同于王宫内长大,那屈安歌本属我的子侄,情同女儿,内宰怎能如此无礼。”

内宰趴伏于地,连连请罪,太子亲自写了致歉信函,并雕花檀木马车一辆,冰纨两匹,美酒两坛送至将军府。

屈骜看到致歉信函也就释然了,姜隰依旧耿耿于怀,非要求屈骜治太子府内宰不察之罪。

安歌并无亵渎之感,只是开心,她对自己采买的戎狄酒和王上赐的美酒分外着迷,她搞不清楚为何戎狄酒能如此辛辣,安歌刚喝一口,胃里就有炽热感,脸竟然也一下子变红,过一会头有一点晕,身边寒慕看着她邪笑不已,随手把她碗中剩酒泼出,抱着酒坛子就跑,而安歌在身后追:“我买的酒,寒慕你放下,你快放下啊。”

寒慕说:“你何时会做醒酒汤,我才会把这酒送回来。”

“我才不学什么醒酒汤!”安歌愤愤地说。

几天后,寒慕从将军府外扛着一个锄头回来,手里还拎着沉甸甸的编织袋,刚一进酒坊,就把编织袋扔到酒坊地面。“你看,我把醒酒汤带来了。”

酴醾连忙翻看抬头问:“这是什么?”

“葛根。姒夫子说它能醒酒。”寒慕爽快地回答,天气建热,寒慕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苎麻长袍,袍子下边缘有撕裂和泥土。

“你在哪里挖到的?”安歌问。

“首阳山里。”

“首阳山山高露重,寒副将怎么爬上去的?”酴醾问,安歌也用眼睛瞧着她,等答案。

“年轻儿郎,何惧高山。即便军中小士,也能履高山如平地。”寒慕得意地说。

“哦哦,对了,寒副将也是疆场厮杀的人,我们都忘记这个了,我还以为你就是酿酒的小学徒呢。”醇醴说完,三个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安歌拨弄着葛根说:“你们看,这根块完整,没有一丝擦破,而且还带着一寸绿茎,我们能不能把它种在山坡上几个呢?”

“当然可以!走,咱们这就去种。”寒慕赞许地说。

“醒酒汤也是你来煮。”安歌任性地说。

“等你喝醉的时候!”

山坡上,应执坐着发愣,他这两天总是魂不守舍,尽管得到高柔的信物,可是他内心还是有不安,好好的明媒嫁娶变成了出奔,心里觉得不痛快。他有时恼怒这春花恼怒这百鸟,这时看到寒慕和安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声不吭起身就走。身后两个人不仅相视一笑。

野葛没几天就焕发生机了,在屈府花园的阴坡上安营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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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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