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提防
这只猫很难养
那只猫通身没有一丝杂色,但脊背的一小撮毛卷了起来,沾着些黑色的东西。
猫的体型不大,蜷成一团,更显得弱小得可怜。
光线透进来,有人走近,他也没有什么反应,病恹恹地耷拉着耳朵。
荆戈小心翼翼地把猫抱了出来,他忍了又忍,才克制住没有喊出那个名字。
他把猫抱到床上放下,动作轻缓地拨开那被染黑的毛,毛上沾的血液已经凝固了,荆戈已经可以注意不扯疼他,但他实在太紧张,动作很不流畅。
猫窝在柔软的床褥上,细弱地叫了一声,眼睛微微张开,看向扯痛他的罪魁祸首。
蓝色的猫瞳像是冰晶石一般,漂亮、冷淡,盯着荆戈,一眨也不眨。
荆戈撤回手,缓慢地顺着他背上的毛,小猫终于被摸得舒服了,又慢慢合上了眼。
荆戈舒了一口气,他刚刚已经看到了,猫背上的确有一个很深的伤口,但已经完全结痂了。
他起身,走到门外,叫过一个侍卫:“去请一位医……兽医过来,尽快。”
“是。”
荆戈回来时,小猫已经睡着了,呼吸声很平稳,和其他猫类不同,他睡着后警惕性接近于无,荆戈把他抱起来,也无知无觉。
兽医很快被领过来,检查了一遍小猫的情况,“大人,这只猫身体并没有大问题,没有大人所说的中毒等症状,这个伤口已经在恢复中,自然情况下半月就能恢复,如果用药或许恢复得更快一点。”
“不过,这只猫身体较为虚弱,精神略有不振,这当是母胎里带出来的,或者幼年期受过惊吓,大人真要养它,要尽量给它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勤于陪伴。”
“明白了。”
“那小人告辞了。”
侍卫把兽医带了出去,顺道关上了门。
兽医说的话有一半都不靠谱,但也不能怪他,毕竟,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谢宴本人,谁也不会猜到眼前这个病恹恹的小猫,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明化成的。
不过,那兽医也说了点有用的东西,比如说,谢宴中的箭毒没了。
荆戈现在也大致猜到,谢宴怎么会幻化成猫,这是他的本体,只有在受到极端刺激或者身体极端差的情况下,神明才会被逼出来本体。
眼下,谢宴估计是后一种。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变回去,估计也是这个原因。
荆戈让人送上来一个浴盆,小心翼翼地将睡着的小猫放进去,把他凝着血块的猫毛洗干净,然后把猫托出来,擦拭干净身上的水滴,放在旁边的软垫上,等着他全身都干透了,又把猫抱上了床。
他动作幅度这么大,小猫却全程都没有醒。
门头传来敲门声。
荆戈看了两眼,才走出去。
昌叔站在门口,低头道:“陛下,今日依旧没有寻到谢大人的消息。”
“嗯。”
他只回应了一声,昌叔就察觉了他语气的变化,他微微抬头,注意到荆戈精神比前两日颓靡的状态好了不少。
昌叔重新低下头,“陛下,边城已经全部翻找过,还要继续查吗?”
荆戈眸色微凝:“找,继续找。不过,昌叔你年事已高,不必再如此劳神费心。”
“呃……”这和前两日的说法可有很大差距,昌叔不动声色,“多谢陛下体谅。”
“陛下,回京之日……不知陛下是否已有考量?”
荆戈捻了下手心,“半月之后。”
谢宴半梦半醒间,感觉头有些重,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正对上荆戈侧躺的身体,荆戈闭着眼,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的睡下了,眼底有些青色,想来已经熬了很久。
他的两根手指颇有节奏地抚摸着谢宴的头顶,对人类的躯体来说,两根手指当然不算什么,但对他这么一个体型的猫来说,可以说是泰山压顶了。
谢宴费劲地从荆戈手底下挪出来,盯着那双温热的手,蓝色的瞳仁竖起,眼里烧着怒火,愤恨地咬了上去。
他的牙齿并不尖利,毕竟他不需要跟真的猫类一样捕猎食物,而且他也没有用力,不轻不重地咬上去,慢慢地用荆戈的手指磨牙。
荆戈被他这细密绵长的动作磨醒了,一睁眼就看到这副有些滑稽好笑的场面,谢宴这副颇有生机的模样让他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在此刻放松下来。
荆戈静静地看着他,弯起手指,抵住了小猫的牙齿。
谢宴张开嘴,把他的手指吐了出来。
一人一猫的视线对上了,荆戈张了张嘴,他有很多话想跟谢宴说,但是,决不能说。
他不知道哪句话就会触动这个世界上的机制,被判定为谢宴的身份被人类察觉,一旦触动,谢宴就会立刻离开这个世界。
谢宴也没有说话,他说了也只是猫叫,无法跟荆戈沟通。
他感知了一下身体状况,化成本体后,他体内的毒性已经被自我消解,伤口也愈合得更快了。不过,他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人形,这个状态,要伴随他很长一段时间了。
身上很舒适,就是没什么精神。谢宴歪过脑袋一看,背后的血块果然已经清洗过了。
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走到荆戈胸前,选了最柔软温暖的位置,又躺了下来。
荆戈轻轻拨弄着谢宴肚皮上的软肉,微微低头,在他头顶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
谢宴并没有察觉,他很快就睡着了。接下来几日,他几乎大半时间都在睡眠状态,偶尔会听到荆戈在屏风之后的案桌旁和不知什么人低声探讨。
这么多天,他只听到了一个关键信息,这次刺杀荆戈的人,是秦越风派来的。
谢宴听到这个信息,第一反应是意外。
在原本的剧情中,荆戈并没有这么快跟秦越风对上,秦越风也并没有在这个时间段就开始策划谋杀荆戈。
这个世界站在主角的视角上,是一个复仇剧情,复仇的来源还要追溯到上一代。
荆戈的父亲,也就是先帝,和秦越风的父亲看上了同一个女人,他记得是上一代丞相之女,大家闺秀,风华无双。这个女子和秦越风之父属于两情相悦。
先帝继位之后,依靠帝王无上的权力对其强取豪夺,收入后宫,但即使先帝心悦此女,他也并没有许之皇后之位,仅是纳为贵妃。
先帝斩断两人情缘,但这两人藕断丝连,先帝无意发现,贵妃时常与秦越风之父暗通款曲。
但是,当时他并没有掌握足够的私通证据,并且贵妃父亲,当朝丞相对其仍有用处,是制衡朝堂局势的关键一子。
先帝没有动贵妃,而是将矛头对准了秦越风之父,他本就对其嫉恨有加,继位之后不断动用皇权将秦越风之父从大将军之位慢慢变成了一名普通副将,此时秦越风之父并无实权,并远离朝堂中心。
先帝想要动他,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但秦越风之父并无明显过失,先帝只得耍些阴暗手段,暗中给其下了剧毒。
谁知,秦越风之父也早就对先帝怀恨在心,在其一心玩弄朝堂权数的时候,暗中潜入了他的后宫,给他最心爱的一个皇子,也就是荆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种下了另一种剧毒。
此毒是一颗毒药对应一颗解药,等先帝发现幼子中毒,且无药可救后,带着浩浩荡荡的兵马冲到秦越风之父面前时,秦越风之父当着先帝的面把那唯一一颗解药吞了下去,此时他体内之毒完全爆发,当场暴毙。
先帝派人剥开了秦越风之父的肚子,将那已经消化了大半的解药取出来,带给荆戈。
可惜并不完整,只能堪堪救回荆戈的命。
之后,先帝诛杀了秦越风全家,而独独落下了秦越风,秦越风目睹了他父亲暴亡并被先帝剥开尸体的场面,精神受到极大刺激,他当晚就逃了出去,等从恐惧和愤怒中恢复过来,他全家都已入黄泉。
秦越风改名换姓,于十年后重新考取功名,但当他走上朝堂,才发现当时诛杀他全家的罪魁祸首已经逝去,新帝换成了荆戈。
但是,他并没有放下仇恨,并将其全部转移到了荆戈身上。
他隐忍多年,此时也选择了继续忍耐,渐渐被荆戈提拔为将军,取代了曾经他父亲的职位上。
可他并不感激荆戈,站在他父亲曾经站过的位置上,他的仇恨更加浓烈。
而彻底露出真面目,跟他的父亲如出一辙,也是因为一个女人,云雅公主。
荆戈对这位皇妹并不算宠爱,但至少保证了她的荣华富贵,当时秦越风屡屡在朝堂之上触怒于他,荆戈对其非常不喜,而云雅却在此时提出想要嫁给秦越风。
荆戈一开始并不赞同,最后发现这是个很好的选择,一方面满足了云雅,一方面敲打了秦越风。
于是,他就赐了婚。
这场婚事中唯一不满意的就是秦越风,因为云雅对其并无任何助力,而且云雅贵为公主,他还要言听计从。
可两人却诡异地产生了感情,云雅下嫁之后,体味到人情世故,终于觉察荆戈当时为她赐婚对她并不是一件好事,偶尔在朝臣妻眷们的宴会上,她会听到许多风言风语,多数是嘲讽贬低她的。
云雅彻底拐向了秦越风,埋怨荆戈对她虚伪的兄妹情,最后秦越风造反,是因为云雅的一句话,她说,入宫之时,荆戈轻薄于他。
在世界意识的助力下,秦越风此次造反本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可荆戈觉醒了,他竟强行逆天改命,镇压了这场。
谢宴来之前,秦越风已在大牢中待了半年有余。
但是,现在时间线被拉了回来,怎么秦越风现在就有了行动。
难道是因为云雅公主的婚事?改变的与秦越风有关的就只有这一点。
然而,这种假设也不合理,秦越风此时和云雅并没有过多接触,并不至于现在就会为了她的婚事大动干戈。
最后得不偿失,提早暴露了自己的野心。
谢宴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行为怪异的不止是荆戈了,现在还多了一个人,秦越风。
他也像是知道什么一样。
他想起自己回溯时间的能力大打折扣,导致很多因素无法精准控制。
难道,是在回溯的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对秦越风产生了影响。
谢宴留了个心眼,他本没有打算现在就注意这个主角,想着先把荆戈体内的毒除去再说,但现在看来,并不容许他如此懈怠了。
不过,还没等谢宴懈怠,荆戈就抱着他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他没有提前知道,只是某一日睡久了醒过来,发现很是颠簸,抬头一看,自己身处马车之内,隔着毯子坐在荆戈的腿上,摇摇晃晃的。
荆戈摸着他的毛,声音轻柔自然:“醒了?”
谢宴翻了个身,用爪子抓住荆戈作乱的手,扬起脖子,竖瞳紧紧注视着荆戈。
荆戈似乎对他这副形态爱不释手,只要没事就抱在怀里把玩,他几乎每次醒来都是在荆戈的怀抱中。
就像此刻,荆戈被他抓住手,也不老实,反而弯起指节,挠了挠他爪子上粉色的肉球。
荆戈眼里含着盈盈笑意,姿态很是放松:“怎么了。”
谢宴锋利的爪子跃跃欲试,到底还是没有抓下去,他在荆戈身上滚了一圈,爬到荆戈的肩膀上,咬着他的肩胛骨磨牙。
荆戈痒的不行,大笑了两声,将他抱了下来:“精神不错。”
“快回家了,高兴吗?”
谢宴叫了一声,猫的声音很软很细,听不出情绪,荆戈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
谢宴想,他一定是觉得自己高兴。
但是,他并不高兴。
他不知道荆戈是否察觉了他这个形态与人类谢宴的关联性,但荆戈明显对上次被他撞见毒发有了防备心理。在客栈里,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可荆戈却三番两次在把他哄睡之后匆匆离开。
门外传来一阵交谈声后,荆戈的脚步声就会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谢宴知道,荆戈是去做什么了。
那几次他深夜回来,谢宴并没有闻到他身上有残留的血腥味,但荆戈每次都会换上一身新衣服,和衣睡下,遮住那些自我伤害留下的伤痕。
谢宴本打算跟过去,因为荆戈毒发的时候正是他利用碎魂治愈的最佳时机。
但荆戈即使离开,也会留下足够的侍卫,把他的房间护得严严实实的。
在路上行了大半月,他们又回到了皇城。
谢宴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并无亲人,但好歹也是个上朝的官员,和九五之尊一同消失近两个月,明眼人心底多少有了猜测,认定他是跟荆戈一块离开的。
但是,荆戈却一个人回来,身边丢了一个人,多了一只猫。
不过,某些猜疑的声音很快被另一个消息盖过了,在千里之外的边城,荆戈依旧还在派人手搜寻谢宴的下落。
这个消息让大多数猜疑荆戈动向的,相信荆戈的确是和谢宴一块出行。
但行至边城,谢宴失踪,荆戈一人无法达成目的,无奈之下折回京城。
至于这个目的,很多人也猜到了,是为了寻觅解荆戈体内之毒的解药。
荆戈从小中毒,这件事在朝堂甚至百姓之中都不是辛秘。多年以来,荆戈一直有派人寻找解药,虽然并未放弃,但希望寥寥,不是特别积极。
所以荆戈此次大动干戈,离京至千里之外,却半途折返,很多人就认定,荆戈是看到了解毒的希望,但这唯一的希望,随着谢宴的失踪,彻底破灭了。
此次回京,即使是身为猫身的谢宴,也感到局势越发紧张,朝堂越发动荡起来。
其中,以秦越风为甚。
回皇宫之后,荆戈除了上朝,基本去哪里都会带着他,有时候在内殿议论朝政,也会让他待在地上的软垫上,总之一定要在视线之内。
他偶尔会在内殿看到秦越风,化成猫之后,谢宴的嗅觉和视觉都比人类更加敏锐,这并不是神明之力,而是作为猫的本能。
他能感觉到秦越风身上浓郁的血腥味,这种味道,他以前经常在封寂身上闻到。
而且他看到荆戈,眼里怀着的杀意和敌视一日比一日明显,谢宴根本无法忽视。
平心而论,他之前讨厌的那两个主角,是因为对方总是做出他不喜欢的言行。
但秦越风,谢宴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他身上背负的是杀父杀全家的仇恨,但造成悲剧的根本是在于先帝,或者说是,他的父亲是被恩怨情仇以及朝堂诡谲裹挟的那一个。
他将上一辈的仇恨带到这一辈的荆戈身上,听上去似乎不对,但先把仇恨波及到他父亲之外的无辜者身上,动用皇权坑杀他全家的,是先帝。
先帝把两人之间的恩怨放大到秦越风的母亲、兄弟姐妹身上,秦越风也转移仇恨至先帝的后代荆戈身上,这听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更像是以恶制恶。
所以,秦越风这个人,是谢宴很少碰到的无法简单判断是非对错的那种人,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但是,他会站在荆戈这一边。他是一个情感大于是非的人。
况且,只论荆戈本身,他的确只是个受害者。他不知道秦越风是秦越风,他对秦越风最初的敌意,不是因为上辈的恩怨,不是因为体内之毒与秦家有关,而只是单纯的出于政见不合。
谢宴眯着眼睛,看着秦越风顶撞了荆戈几句,荆戈将手中的奏折甩到秦越风身上,两人僵持了半晌,秦越风一脸阴郁地退了出去。
荆戈拂开屏风,敛去了一身戾气,他蹲到谢宴身边,温柔地抚摸过他,“饿了吗?”
谢宴歪了下脑袋,伸出舌尖,舔了舔荆戈的掌心。
荆戈将他抱起来,走出内殿,绕过几个回廊,回到寝殿里,安排上来几个菜。
昌叔站在荆戈身边,忍不住看向被荆戈抱在怀里的这只白猫。
这只猫很难养。
这是他接触后的第一印象。
回到皇宫之后,有次荆戈上朝,他见白猫在叫,就弄了两小块生鱼过来,放到白猫面前。
在此之前,荆戈从来没有把它假手于人,昌叔也没有接触过这只猫,他实在不能理解,一只纯正的猫,竟然不吃鱼。
那一日,白猫踢翻了他放过去的装着生鱼的小碗,然后摇着尾巴,走到他面前,伸出那只小爪子,踩了他的手。
很奇怪。不吃鱼,踩他手,却并没有不高兴,还冲他摇尾巴。
昌叔对这只白猫的第二印象,就是挑食,但很可爱。
他大概明白陛下为何对这只白猫如此爱不释手了。
昌叔后面才知道,这只白猫都是跟他的陛下一起进食,荆戈吃什么,它吃什么。
昌叔对这只白猫产生第三个印象,却不是什么轻松的场合。
这只猫很喜欢晒太阳,荆戈让人在殿外各处都放了软垫,以便随时满足这个小祖宗的喜好。
那日荆戈去上朝,谢宴躺在寝殿门前的石柱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偌大的后宫清净得不像话,谢宴也是最近才知道,荆戈说的要广纳后宫,弄了那个名录之后就搁置下来,后宫里一个妃子也没有进来。
所以,听到那道轻盈含笑的女声时,谢宴还恍惚了一阵。这宫里宫女不敢在荆戈的寝宫周围喧哗,来人不会是身份很低的人。
谢宴没有料错,但他也猜不到,来的人竟然是云雅公主。
现在正是上朝的时辰,就算来找荆戈也不会凑到这个时辰,而且云雅公主久居冷宫,跟荆戈并不亲密,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辰来荆戈的寝宫。
谢宴没动,他眯着眼睛躺在石柱的软垫上装睡。
云雅经过他身边,似乎将视线挪过来盯了他半天,才掠过他,走向寝宫。
谢宴却猛地睁开了眼。
他闻到了一股味道,在荆戈与朝臣会面的内殿里,他偶尔会闻到相同的味道。
因为他一直提防着这个味道的主人,所以,他对这个味道十分熟悉。
他几乎瞬间就辨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