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评斋馆希文烹茶作赋,会仙楼薛…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那台上之人唱罢,茶馆四周上下茶客一阵欢呼叫好。片刻后,那人接着唱到:“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最后一句“可爱深红爱浅红”话音刚落,只听得有人喊到:“不对,不对。这唱的不对。”霎时间整个茶楼上下的目光全都转向了二楼的西南角,只见一身穿素色长杉的青年男子,正吃着茶面色悠闲的看着那台下唱曲之人。
那唱曲的伶工抬头问道:“敢问这位小官人,我方才所唱之曲那处不对,还烦请指出?”那男子答到:“你唱的自然是很好,只是唱的诗不对”。那伶工蹙眉道:“这江畔独步寻花六首是杜甫所作,并非我自己修改,难不成是杜甫写错了?”四下一片哄笑。
那男子左右顾盼一周道:“小哥说笑了,杜甫如何写错。只是你唱的这首的最后一句“可爱深红爱浅红”该如何作解?”那伶工答道:“这个,自是诗人发出的提问,是喜欢深红的桃花还是浅红的桃花了。”那男子听完摇了摇头,端起茶汤吃了一口。那伶工笑道:“小官人既有他见,自可说来,在场之人自有判断”。周围看客也纷纷附和示意。
“这个自然,刚刚有些口涩,容我再吃一口”,那男子说着,便再端起茶汤抿上一口,对着伶工道:“我猜小哥应是没有观察过桃花开谢的样子,桃花的颜色并非这棵树深红,那棵树浅红,而是每一片花瓣都是深红映着浅红。花蕊深处为深红,向外逐渐变浅,到了外圈,甚至呈现白色。杜甫写这组江畔独步寻花,是何等的留连欢喜,他说春光懒困倚微风,想来定是被这眼前的风光所打动,无比的沉浸其中,那里管得深红浅红,自然是都爱,何来更爱那个的发问?杜甫既是在江畔看花,那这江畔的花自然是一样的生长,断不会这一处全然深红,那一处全然浅红。只能是这深红浅红本为一体,何来爱深红还是爱浅红之说?故而,这句诗应该是‘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映浅红’,这江畔的桃花每一瓣都是深红映着浅红,也只有这深红中映着浅红,浅红中泛着深红,才是桃花最美的时刻,这样的花瓣才是最可爱的模样。故而可爱的是深红映浅红的样子,而非是爱深红还是爱浅红。”
这男子言毕,四下一片唏嘘,众人自相私语,而那伶工亦觉有些道理,便问:“小官人说的诚然在理,小人确实没有观察过桃花的开谢,然这诗乃是翰林馆最新修订的杜工部集中的,如何出错?天下人皆如此念得。”“书也是人写的,是人写的就免不了出错,孟子不是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况翰林馆的里的人也未见得个个都懂诗。”那伶人不语,这男子接着说道:“历代的经史集中都难免有些错误纰漏,这是在所难免的,正巧我家中也有一本唐人留下的歌集,那集中便有这组江畔独步寻花,里面写着的便是可爱深红映浅红”。四下又是一片哗然。那伶工道:“若真如小官人所说,那小人倒是很赞同小官人的看法,平日里读诗唱曲并未仔细琢磨这诗中逻辑,听小官人这一说,确是受益匪浅。我听小官人口音,应该不是杭州本地人吧,想来也是参加春闱应试的?”这男子答道:“小哥过谦了,我正是来应考的。”
这男子名叫宋希文,正是今年春闱应试的考生。希文生在越州山阴,长在舒州桐城,自小父母双亡,由父亲的结义兄长养大,希文称呼其大伯。希文还有一位异姓哥哥,也是大伯养大。今年还未开春,大伯便给希文收拾行囊马匹,安排希文提前进京备考,三个月的赶考期足足备了两年的物私。临行前大伯再三嘱咐希文须多刻苦读书,勿贪玩享乐,必能一战而霸,希文也都一一应下。
来到临安那日,已近二月。希文先在城北一家叫清和馆的旅舍住下,这清和馆是城北最大的旅舍,是专门为了每年参加会考的考生而建造的,每年来参加考试的考生大多也都喜欢住这里,正如旅舍的名字一样,这里十分的清和闲雅,十分适合考试备考学习。
宋希文却不喜欢总是待在旅舍中,他自己已经如此这般学习了十数年,十分不愿这两月也如此这样过去,他这些年的刻苦读书使他对这次考试充满了信心。故而他不愿这两月给自己太大压力,他这些年都没有走出过桐城,他这次到临安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喜爱与新奇。
由于物私充足,希文每日都去城东闲逛一趟。城东是临安城最繁华的地带,这里汇集了天下诸般好物,诸般美食,诸般杂卖,诸般瓦肆伎艺,诸般歌舞妓馆,诸般茶楼酒肆。凡天下玩乐之荟萃,尽在此处。起初几日,希文常去西街巷一处玩乐,西街巷多美食杂卖,希文很喜欢这里的饮食,尤其是这里的茶饭。
这里的茶饭种类繁多,仅羹类,便有数十种,如百味羹、头羹、新法鹌子羹,三脆羹、群仙羹等等,希文大多未曾见过,故而常常来此享食。但这里焌糟闲汉过多,常来为希文换汤斟酒买物命妓,甚至有“打酒坐”的妓女不呼自来,筵前祗用,希文自小便不从饮酒,对歌女酒妓又望之惶恐,生怕那日着了道误了事,故而渐渐便不再来这西街巷,转去了清平坊。这清平坊原是旧沙皮巷,位于东西街巷之间,绍兴二十六年翻新重建,重建后因环境隽雅清和,故而不少商贾在这里开起了茶馆,说是茶馆,其实包含了美食,面点,说书,唱曲,影戏、杂剧等,不过唯独没有酒。若是有了酒,这里便不能叫清平坊了。希文常来此,这些茶馆的布置十分精致,处处都挂名人画,插四时花,卖奇茶异汤。这日,希文听说评斋馆有新增的唱曲,便赶来听,正巧便遇上了眼前的这位伶人唱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
那伶人见希文也是应考之人,面露喜色,说道:“果是今年的考生。小官人学问严谨求实,倘若此次中榜,那将是翰林之材。”说着,便转身对着四下茶客一个作揖道:“本来清平坊的茶舍这两月表演的都是说书讲史,但由于今年的春闱从二月推迟到了四月,故而很多考生有时间来我们评斋馆吃茶,我们知道各位小官人常年读看经史,对我们的讲史向来不爱,这才把这个月的说书改成了唱曲,希望各位官人能够喜欢,若有不足纰漏之处,也请各位看管踊跃提出。刚刚这位小官人对江畔独步寻花提出的看法便很值得探讨,想来凭着我们评斋馆在临安城的影响力,小官人的言论不久便会传遍临安,到时自有翰林馆的诸相公为其辨谈。”不知谁吆喝了一声,四下又是哗然。过了片刻,那伶人道:“今日的唱曲便先到这里。下面我们评斋馆有一个新的活动,我们想请在场参加今年春闱的官人们为评斋馆做首诗赋,作为感谢,今日的茶水点心给大家全部免除。届时大家的诗文会挂在我们评斋馆的集贤台上,优秀的文章自然会被临安老少争相传颂,他时各位官人高中,我们馆也能榜上生辉。”
四下的茶客多是来应试的考生,听到这话都欣然接受。也有不是考生的茶客显得有些不悦,对着台上的小哥问道:“小七郎,你们这么搞作何意思,除了这些小官人,我们老茶客难道就不会舞文弄墨了嘛,给他们免茶水不给我们免茶水,这样子以后可不兴再来你们这里。”这伶人小哥姓方,名唤七郎,是临安城最有名的伶工,天生一副好嗓子,精通各种乐器,又善写诗文。故朝中诸相公大臣常请他入府演奏,久而久之,上到皇宫内院,下到街坊里角,大家都识的他,因送他个名号叫“小李龟年”。这七郎笑道:“大官人说的那里话,小人的意思是今日在场的所有人的茶水费用都会免除的,至于为何只请今年的考生作文,是我们东家决定的。不瞒各位,这几年的春闱考试,很多贤才杰俊是经常意外落榜,致使贤良之人累身于野,而家境贫寒的学生则往往因未中金榜而转身投入农务,百工,商贾之中,荒废了数十年的苦功。我们评斋馆作为临安城最大的茶馆,很想打造一个集贤台,让那些真正的才俊有机会在这临安城中博得一席声名,使官家和朝堂中的文武相公也能关注到他们,尽用其材。”
七郎话毕,楼馆上下掌声四起,纷纷称好,连连夸赞。
在二楼西北角的一位青年考生道:“七郎说的好,评斋馆不愧是咱们临安第一馆,有如此为国之心,我是感慨良多啊。想当年玄宗选官想诏求天下士子才人,就派李林甫作选拔人,对各地来参加考试的士子进行了全面的筛选,最后竟然没有一个人被选中,自己却上报玄宗说了句“野无遗贤”,可怜这次考试中就有大诗人杜甫,杜甫颠沛流离一生,这李林甫可谓是功不可没,有他这样的宰相,唐朝怎能不衰败,我看要是把你们评斋馆的东家调去作宰相,那杜甫这样的士人又怎么会累身于野。”
七郎点头应道:“正是如此,我们东家从前也是参加过应试的考生,故而深知其中的腌臜之处。所以才考虑做一个集贤台来帮助那些“遗贤在野”的人。”
只听有人言:“如今李林甫遍地都是,而店东家却少之又少啊。”又听得人言:“你这话可别往下说了,小心惹祸上身啊。”一时馆中纷然躁动。
过了一会儿,一楼客厅的中央有一人起身说道:“大家静一静,我们还是听七郎接下来要如何安排。”那七郎接道:“大家静一静,我们回到之前的主题,还是请各位应试的考生写篇诗赋,我们会给写的好的文章进行宣传。”说着,转身吆喝出台后的众小厮,让他们取来笔墨纸砚,给各位考生送去。一人喊道:“我们写什么呢,七郎给我们出个题目吧。”大家纷纷附和。七郎笑道:“也好,那我就给各位出个主题,各位来到这临安赶考,有的第一次来,有的来了多次,大家还记得各自参加科举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就以自己这些年读书的理想和志向作篇诗赋如何?”
众人听到都觉得有些出乎所料,但并非难写的题作,也都欣然接受了,于是各自拿起笔墨或思索或书写。半晌过后,大多数人都已经作完,众小厮取回笔墨,把各位考生写的诗挂到了戏台帘幕上方的鱼板上。七郎道:“承蒙各位官人支持,今年春闱考生的第一场考试竟是在我们评斋馆,看来我们评斋馆马上就要变成贡院了”。四下一片唏嘘。七郎笑道:“好,请各位官人和其他在坐的客官坐好,我们一起来赏读大家的作品。”
坐在一旁许久未说话的宋希文突然打断道:“等一等小哥,我这茶水已经凉了,既然是评诗品鉴,不知能否给我们赠上一杯好茶,我们边吃边品啊,小哥可做得了主。”七郎道:“哎呀,正是如此,小官人提醒的是,是小人的疏忽,我这就为各位准备茶汤”。话毕,向众小厮低语了几声。没过多时,众小厮提着白气腾腾的金色锅炉向各位茶客走去。七郎道:“各位,这临安城的茶馆中,从来都是煎茶和煮茶两种吃法,我们馆中还有一种烹茶想来各位还不曾吃过,这是姑苏独制的金锅烹茶法,全临安城仅我们评斋馆有此制法,今天便请各位官人品尝我们家的烹茶法做出的茶汤。”正说着,众小厮已经挨个给茶客换盏,并介绍起吃茶之法。宋希文在一旁听着,觉得甚是新奇。
那七郎接着说道:“各位官人吃好,小人这就给大家一一赏读诗文。第一篇,《治学》,张颐作。。。”四下茶客都开始认真听着。大多是写求官治学育民之志,也有写收复河山之愿,光宗耀祖之思云云。大家或喝彩或唏嘘或戏笑,一时间茶馆内好不热闹。
“自古读书多壮志,谁言贫贱不能移。他年且看黄金榜,一举功名天下知。这首《读书》是谁写的,忘记署名了?”“我写的,在这里,我叫郑益。”坐在宋希文隔座旁的一位青年站起身来。“嗯,好的,我帮官人写上署名,请问益是那个益?”“唐人有个诗人叫李益,我与他同名”。“哦,好,已经写上了。这位官人写的豪情的很呢,直抒胸臆,看来对今年的科考是成竹在胸了。”七郎边写边说道。“哈哈,借七郎吉言,我也如此期待啊。”七郎道:“只是你这诗中的这句“谁言贫贱不能移”可有些让我糊涂了,这话本是孟子说的,但孟子的贫贱不能移和你所写的似乎不是一个意思吧,这诗好是好,就是有点,有点错乱典故之嫌。”“哈哈,我这叫做旧闻新意,活学活用,再者,孟子之言也不足全然信之。”
七郎笑了笑,继续念下去:“凤凰赋,宋希文作。凤兮凤兮,德天之君。凰兮凰兮,勤天之文。。。。。。善言传之荆楚,长歌寄于孔丘。仲尼闻之而欲见,接舆避之而归山。孔子蓦然,朝夕而叹,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呜呼,凤凰将出,天下安宁。”七郎声辞激烈,略显颤抖的读完后发现背面还有一行诗,便接着读到:“怀孔子,独上云霄望九州,江山代代有人收。吾观凤鸟出丹穴,飞向人间报孔丘。”七郎声情并茂,叹不绝口。四下里也早已是哗然一片,或赞叹,或感慨。“这,这是那一位官人所写,请站起身让小人认识一下。”
宋希文道:“小哥,你刚刚已经见过我了,我就是宋希文”,七郎抬眼仔细向希文打量了一圈,点了点头道:“好的,小官人,你这篇凤凰赋和这首诗写的可真是,真是让小人惊叹,没想到今日的一个作诗会竟然能出现这样令人震撼的长篇大赋,还有这诗,也让小人读来荡气回肠。飞向人间报孔丘,飞向人间报孔丘”。。。七郎反复念着,把这篇文章悬挂在了集贤台的榜首之处。“诚谢小哥夸奖,不敢当,这还多亏你们出了这样的一个题目,不然,我也写不出来。”七郎笑道:“小官人不必过谦,你的名字小人记下了,有空可常来我们评斋馆吃茶。”宋希文点头依诺。那七郎继续往下念去,这一念直到日过晌午,到了未时方才结束。众人始觉腹内空空,才想起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随着那七郎一声退场,众茶客纷纷起身,或返家,或他处乞嚯,或仍在此就食,顿时一片哗然。宋希文亦觉腹中饥饿,起身出得门,朝东街走去。
宋希文出得门来,未行几步,听得身后有人呼叫自己,转身看去,见是那位叫郑益的考生,宋希文对他的印象比较深刻,对他作的诗更是记在心头。郑益走过来,二人相互寒暄片刻,相互介绍了姓名年纪,郑益便道:“希文,你今日的文章写的真是精彩,诗也是立意高远,我自以为自己写的还不错,可比起你来那真是没得看了。飞向人间报孔丘,志存高远啊,像我,就考虑没那么多了,只想着考取个功名罢了。“希文反而苦笑道:“子进兄,你过誉了,折煞于我啊,写文章时我虽然凭着意气如此写,也如此想,但未必做得来。大家写的文章都很好,我只是写的虚华些。”郑益道:“虚华?希文,你写的可不虚华,反而很是厚重,我是真心夸赞你,你这诗文自不必提了,就是不知道今年的策论是什么,若是你策论也能做的好,那今年的榜上龙头必然是你宋希文三个字。”“子进兄,千万别这样说,这种话可不能先言,言则失势啊,考场上只需全力以赴便可。我是最怕别人捧我,一捧我我就飘飘然了。”郑益笑道:“哦,原来你还担心这个,这倒是,好,我以后不吹捧你就是了。”希文道:“那是再好不过了,对了,子进兄,我看你作的诗很是自信满满,就是看重了功名些,我们读书人可不能只专注于此啊。”郑益笑道:“希文啊,我长你几年,比你多了经历,你现在衣食无忧,仕途还未开始,自然雄心大志,可不懂我们这些时运多舛之人的苦楚。”
“衣食无忧?子进兄,你是不知道,我家中可比你艰难的多,若是此次不中,估计得回去务农了。”
“既是如此,那你更该看重功名。我今年已经是第三次来参加科考,前两次都没有中榜,家中愈显艰难,其实我祖父当年也是朝中大官,只是在当年岳飞案中受到了极大的牵连,致使家道中落。而且这几年应试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李灵运,这李灵运是当年秦桧一手提拔上来的,我怀疑我之前两次落榜很可能因为祖上的原因。”
宋希文大惊:“竟有这样的事?本朝的科考试卷不都是糊名的吗?而且中间还有书吏誊录,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郑益笑道:“希文,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糊名誊录只是针对冒名顶替,考前行卷之举,却无济于暗箱操纵之风。我们考前要向贡院投交各州官给推荐的保状,这保状上清楚的介绍了我们考生的家族信息,我这祖上曾得罪于秦桧,我估摸着主考官还未看到我的卷子就已经被秦熺告知落榜了。所以啊希文,有时候文才武略好不一定能中榜,你可知道陆游?”
宋希文答道:“当然,我便是在山阴出生的,说起来与陆先生还算同乡哩,只是未曾见过。”郑益道:“那你可知陆先生当年参加考试便是因为秦桧的缘故而中途落榜。”宋希文摇了摇头。郑益接着说道:“当年陆先生参加锁厅试之时,主考官陈之茂对陆先生的文章是赞不绝口,列为第一,然而不幸的是同时参加考试的还有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不住警告陈之茂,让他将秦埙的文章列为第一,陈之茂不堪压力,但又不忍陆先生文章至于其下,便将秦埙列为第二,那知这秦桧仍不满意,便在次年的复试中在陆先生的试卷中做了文章,以一个喜论恢复的名头将其直接革名,不过虽然陆先生革名了,但最后的状元依然不是秦埙,可谓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宋希文听郑益说完,心中颇为震动,唏嘘不已。两人一路相谈甚欢,最后在一家“三元楼”酒店中进食,二人食足饭饱之后一同返回清和馆中。
次日,天刚蒙亮,郑益便再来寻宋希文,非要带宋希文去临安城最大的酒楼会仙楼吃饭。宋希文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二人携手来到城东的东街巷,这城东的东街巷是城东最奢华之所,与之西街多有不同,西街多美食面点,瓦肆杂卖,而东街则多酒楼妓馆,香药铺席,花坊钱陌,来往车马行人终日络绎不绝。宋希文跟着郑益一路走来,见得是锦绣盈都,花光满目,宝骑交驰,彩棚夹路,绮罗珠翠,户户神仙,画阁红楼,家家洞府。宋希文不觉呆住,这东街与之西街不过三五百米之隔,竟然奢华至此。自忖到此垂将一月,竟没有来至此处,不由得又是一阵叹息。不久,二人来到会仙楼,宋希文抬眼望去,真个是气宇非凡,沉轩壮阔。进得楼来,见楼内有百十分厅,每处皆以彩幕繳络,铺设珍玉、奇玩、匹帛、动使、茶酒器物,四壁皆挂有名人画作书法。二人走上二楼选了一个“兰”字包厢,二人刚坐下,便有童仆端上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盘,水菜碗各五只。又有酒博士来点酒,郑益招呼几声,那酒博士便上来一壶温酒。
宋希文道:“子进兄,怎么我们还没有点菜,这五奴儿就给我们上来这许多瓜果?”郑益笑道:“这才配得上这会仙酒楼的排场,你可别小看这几盘瓜果,可价值数十两银钱。”宋希文听完大惊:“数十两银钱?这,这怎么可能?寻日里普通的店铺吃上一顿一两也都够了,这怎需如此多钱?”郑益笑道:“希文,别老叫我子进兄,直接叫我子进即可。”希文依诺,郑益接着说道:“这会仙楼可是临安四秀啊,那肯定是豪奢至极的,来这会仙楼的人,只要坐下,那不花费百两银子是走不出去的,这里的菜食倒先不提,仅是这些酒水茶果便昂贵至极,且都是必点之品,之所以如此亦是使顾客多花些银子,但来此会仙楼的客人往往非富即贵,故而也不在意多花这些银两。”宋希文叹息道:“如此,那我们何必来这里吃?”郑益道:“希文,你我一见如故,我很喜欢你这人,愿意和你结交为知心朋友,而且这会仙楼里的很多菜食是别处没有的,我有心想带你品尝这临安第一酒楼的美味”。
宋希文很是感动,那日在评斋馆宋希文之所以对郑益印象深刻,实在因为瞧不上他写的诗,处处带着功名利禄之心,希文平日里遇到这类人都是敬而远之,奈何这郑益出门便寻上自己,希文原本只是与其客套一番,不想与其深交,那成想这人颇为热情,对自己一片赤诚模样,使得宋希文既不好意思,又盛情难却,到最后反而觉得此人很是率真坦诚,不似自己初时揣度的那样,不由得又有些羞愧。如今见他又破费带自己来这会仙酒楼,心中颇为感动,忙道:“子进,话不言多,谢谢你的盛情相待。”郑益摆了摆手,点头一笑,示意领受了。
希文也一笑,接着问道:“对了,刚刚你说临安四秀,除了这会仙楼,还有上哪三个?”郑益道:“这临安四秀,秀的不是风景,而是临安的四处楼馆,除了这东街巷的会仙楼,还有就是昨日你所在清平坊的评斋馆,另外两个,一个是城南如意苑的风雅阁,一个城西仁美巷的善花堂,此四处为临安四秀。”宋希文道:“可昨日的评斋馆并没有这里如此夸张奢侈,只是比寻常茶舍略贵些许。”郑益答道:“这个嘛,这四秀主打的风俗不同嘛,这评斋馆主打的就是评斋,以说书讲史,煎茶唱曲著称,而这会仙楼则主打的就是丰富的美食,奢华铺张的环境,多为达官贵人所喜爱,像我这等贫苦人一年也就来一次,今日正巧便宜了你。”
宋希文越听越新奇,接着问道:“那另外两家呢?”正问着,又有五奴前来点菜,宋希文拿起菜谱,不由一惊,这菜谱上的菜系竟有数百种之多,当下便对郑益说道:“子进,还是你来点吧,这许多菜我也未曾见过。”郑益便接过菜谱与五奴指画。郑益点完菜后对希文笑道:“看不出你对这临安的玩乐还很是关心嘛,不过我也不多说了,以后你自己去瞧瞧便知道了,我跟你说些正事。”
宋希文点头示意,继续听郑益说道:“今日离我们春闱考试还有两个月之多,我昨日回去听人告知,今年的主考官还是这个李灵运,三年前我没有中榜,这两年父亲把家财凑了些,帮我在朝中找了不少人,终于有人帮我给吏部尚书沈注写了一封推荐信,这沈注亦是秦熺一派,当年也是秦桧一手提拔上去的,这沈注昨日给我回信,说已经给我推荐给了李灵运,让他记下我的姓名文章,说我今年必能中榜。”宋希文听到这里大惊失色,低声说道:“子进,这可是舞弊啊,你自己做的文章也很好,凭自己本领便能中榜,为何,何还要做这种事为情?若是那天东窗事发,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郑益道:“希文,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是真把你当做朋友才这么跟你说这些的,我欣赏你的才气,希望你我都能中榜,他日一起朝中共事。我昨日不是跟你说过嘛,这个中榜不是你诗文策论写得好就能上的,今时不同往日啊,现在是秦熺当政,朝中大半官员都是他的人,谁能中榜都是他说的算啊。你听我一言,我准备把你也推荐给沈尚书,到时候你花些银子备些礼品给他送去,我担保你能一举中榜。”宋希文听完有些不悦:“子进,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我根本就从来都没想过这种事,从来都没有,你现在跟我说要这样,我无法接受。我相信只要文章策论写的好,那秦熺又能如何,难道真就能只手遮天?”
郑益苦笑道:“希文啊,看来你这些年只是读书,未曾知晓这朝堂上的事情,我也很难与你说的明白,就像那日评斋馆有人提到的李林甫,杜甫那样有才华的人在李林甫的选拔下依然被剔除,难道杜甫文章会写的不好吗?或许非得等你经历几次挫败才知道我今日对你的好意。”宋希文道:“你说之前考试落榜是因为秦熺一派从中作梗,如今你为了会试顺利出钱打通关系我,我不拦你,但秦熺是大奸臣,那李灵运估计也是什么好人,你绝不能与其交好,中榜后便不再与他们联系。”郑益道:“那是自然,我只是为了春闱能中榜,中榜之后自然不再看其脸色,你可不知为了考这个功名我们家这些年付出了多少。”
希文心中还是有些许别扭,心下琢磨了会儿,正欲答复,见门外走来一众童仆,端着各色主食面点,菜肴汤汁。霎时间便摆满来整张桌子,宋希文看去,见有“百味羹,假元鱼,白肉,夹面子,羊头签,炒兔,姜虾,烧肉干脯,猪羊荷包”等菜,还有一些叫不来名字的菜系。郑益一边招呼着希文吃,一边给希文倒酒。希文在外本从不吃酒,但见对方盛情相待,实在无法启言拒绝,便也跟着一杯饮下,只觉得胸中一片火热,连忙吃了口百味羹,方觉好受些。郑益接着道:“希文,今日是我请你吃酒,刚刚那事我们暂先不提了,我也不想勉强于你,等你那日后想得开了再跟我说,来,我给你倒酒。”宋希文点头答应,二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从辰时一直吃到了晌午时分。饭毕,宋希文已经醉的摇摇晃晃,当下不便回行动,寻思若与之同行,郑益还需照顾自己,便借言让郑益先行离开,郑益因还有事务在身,也不勉强,对着希文嘱咐几句便离开了。希文因初次饮酒,头晕目眩,便在包厢中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有人在一旁呼叫自己的名字,宋希文迷蒙中醒来,见一老姥坐在身旁,那老姥见希文醒来,便凑上前问道:“小官人可是宋希文?”希文大惊:“大娘怎知?”那婆子乐道:“真是小官人在此,不瞒你说,老婆子是每日给评斋馆、会仙楼等地送瓜果菜蔬的,昨日小官人在评斋馆作赋之时,老婆子正好在场,看小官人文采抱负了得,技压四座啊,老婆子刚从评斋馆过来,小官人的文章已经传遍了清平坊了”。
宋希文锤着头道:“原来是这样,但不知道大娘找我何事?”这婆子道:“小官人,你这文章写的这般好,不知有多少人喜欢呢。”宋希文听得不明不白,没有答话。只听那婆子又说:“我有个女儿,昨日看了你的文章,也拍手称奇,想见上小官人一面呢?不知,不知小官人可否赏个面与小女见上一面?”宋希文刚刚醒来,酒劲健在,有些直性地说道:“那倒不必,一篇文章而已,为何要见面?再者,你不是说今日才传开的吗?你女儿这么快就见到了?想来离此处也是不远,若真见面,我此刻又不走的,你带他来见我就好。”那婆子赔笑道:“小女不在此处,是老婆子把你昨日所做的文章说给小女听的,虽然记不全,但也能讲的一二,只这一二就已经让小女赞叹不已了。”
宋希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垂头不语。只听那婆子又道:“小官人已成家了没?”宋希文斜着脑袋眯着眼看着婆子回道:“当然没有,还早哩。”那婆子喜道:“如此甚好,小官人,我给你介绍个娘子如何?”希文一震,随即笑道:“不会是你女儿吧?”那婆子殷勤道:“不瞒小官人,我夫家姓薛,早些年患病走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我这女儿名唤锦娘,生得一副好容貌,又自小识得些诗文经史,学得吹拉弹唱,性格也乖巧,我有意把他许给小官人,不知意下如何?”那希文酒后迷迷糊糊,那还有寻常之心志,听有貌美女子不觉为之心动,亦有心一见,便半推半就道:“婚姻大事岂可草草,且看双方是否互有心意,待他日我与他见上一面。”那婆子喜道:“如此甚好,不过不须他日,我家就在城西的钱湖门,小官人今日便随我回去一见。”希文见午时已过,推辞明日前去。那婆子那能错此机会,出门雇了辆马车,左拉右扯的拽着希文一起回去,宋希文在这半拉半扯中上了车,一并往城西驶去。正是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这不去则好,这一去便将身名败,流落临安无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