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月季常盛开
难不成,这里面的花是她种的?又或者,她曾经在这里跟人告白过?除此之外,老补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对着一朵月季花露出那样怀念的神情。
从她身后走过时,老补眼角余光瞟过去,才发现此刻她正满脸泪水,可表情却分外平淡,像是一尊雕像正在不自觉地落泪。
他虽已走出两米远,可还是停下脚步。摸了摸口袋,掏出纸巾又折回去站在那女人身边,将纸巾悄悄递过去。
女人被他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猛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摸摸潮湿的面庞,顿时脸红了,接过纸巾擦干泪水,苦笑道:“差点都没注意到……”
没注意到?是没注意到旁边多了个人,还是没注意到自己正哭得满眼泪花?老补瞎猜着,也不好出言问询。
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尽量保持冷漠,减少对周围人悲苦喜乐的关注度,将精力集中在书里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上。只有这样才能过得更顺遂,虽然没有根据,但他却执拗地坚持着这个想法。
小说是虚拟的,书里的人物之间哪怕有天高海阔般深厚的情感,也是作者创造出来供人取乐所用。可现实不同,当苦难发生在目所能及的人身上,他也会忍不住忧伤。更可悲的是,若是天大的喜事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会更不快活。
这种心理虽然寻常,却不可以光彩的宣之于口。老补心想,如果被这群看着他长大的街坊邻居知道了,他死一百次也不够赎罪。
何况,他外公还是邻里之间出了名的德高望重之人。这完美的形象虽然与他无关,但他要是不小心毁了自己的名声,也会连累外公晚节不保。
因此,他回来这条老街生活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尽量减少社交活动,避免露馅。
正胡思乱想间,女人又开口了:“抱歉,我该走了……”
“这个月季花坛……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老补话刚问出口就后悔了。实际上他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冷血,更多的时候不过是在自我保护。
女人愣了一下,看着花坛里亮丽鲜活的重瓣花朵,良久后才惨笑道:“听说,人如果死状惨烈,灵魂会在那附近徘徊不散……”
“你是说,地缚灵吗?那是日本人的规矩,人死后的灵魂被束缚在某个地方,因怨念不化,天长日久而成为恶灵。一般都是那种生前受了极大的冤屈,又或者是心结未了的人才会变成地缚灵。要么完成复仇,要么解开心结,才能成佛升天。”
“是吧,可是日本人不也是从中国过去的吗?不是说徐福带了三千童男童女去蓬莱仙岛寻找长生不老术,因任务失败,所以在日本那地方定居生活了?”女人自顾自说起来,“所以,日本人的规矩肯定是从我们这里演化出去的,肯定也适合我们这边吧?”
“你就算这样问我……”老补迟疑着答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谁知道呢……可是,这地缚灵跟这花坛究竟有什么……”
猛然心惊,话未说完,他已经有了答案。
十五年前,这里曾有一个女学生跳楼而亡,正好落在花坛里。年轻的身体像被拦腰折断的花朵,软绵绵而毫无生气,血液如同生命之水滋润着整座花坛,直至土壤吸收饱和,才逐渐流淌出来,沿着水泥路面的裂缝处一直流进下水道。
女人似乎有所察觉一般皱起眉,那一瞬间,她阴鸷的眼神像一把铁钩似的直盯着老补看。
他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仿佛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当年死去的女学生。内心顿时滋生出无尽的懊恼,后悔刚才多嘴问那一句,招致现在的麻烦。
良久,女人才收回目光。
“看来,你也知道那件事了?”女人像是在感叹,眼尾的淡纹不自觉地加深了几分,蜘蛛网似的爬在她的脸上。她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虽然皮肤白净,眼神却没有活力,加上坠着两只重重的眼圈,因此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倦怠。
“算……算是吧,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那件事也顺带着……”
不等老补说完,女人抢先一步,抬头看向楼顶上方,苦笑着问:“如果地缚灵真的存在,也许,此时此刻,姐姐你也在这里看着我,对吗?”
看着湛蓝的天空,粗糙的灰色水泥地,老补也猜到了大概。只是,眼下他根本无暇同情眼前的这个女人。
不好的回忆,被连带着牵引出来。
十五年前的那天早上,一幕幕的情景像电影倒带一样重复在他脑海里播放,循环了整整十五年。
那时刚过初春四月,乍暖还寒。
早上很冷,他缩在被窝里不肯起床上学。
母亲宠溺地摸摸他的头,笑道:“好像还有点热,妈妈给你蒸个苹果好不好?热热的吃下去捂一捂出点汗就好了。”
前一天下午,他在跟同学打闹时出了一身汗,也忘记了跟母亲的约定,偷偷脱了棉袄塞进桌肚里。当夜回家就开始咳嗽,母亲心疼得睡也睡不好,半夜时不时爬起来摸他的额头。冰冰凉凉的手搭在他头上,很舒服。他迷迷糊糊想着,沉沉睡去。
到了早上,老补精神虽然好了很多,但仍旧装作不舒服的样子,希望可以多休息一天。
早饭的时候,父亲接到领导电话,要他去工地上拿一份资料,刚打算出门,母亲也赶紧拿起手提包,笑着说要顺道一起去买几个苹果。
要去城南的工地,肯定会经过护城河。母亲熟识的水果店就在那附近,因为靠近水果市场,所以这里的水果比其他家的要更便宜,鲜度也够。
他裹着小被子目送父母出门。至今他还记得那天的情景,母亲的脸在暖黄的阳光下笑得很温和,眼睛微微眯起来,冲他说:“在家乖乖的哦,妈妈等会就回来,给你蒸苹果吃。”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哭着喊道:“妈妈,我不吃苹果了!你回来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黑暗,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包裹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意外发生后,他跟着外公来到城北生活,休学在家。外公并不说什么,只是跟学校申请休假,好在家陪着他。见他一直在床上躺着也不出门,外公想着法子哄他出去。偶尔会让他陪着一起去菜市场,好帮忙拎东西。
看着外公一大把年纪还撒娇说拎不动菜的时候,老补心里的黑暗开始逐渐化开,变得浅而透明。十五年前的外公并不老,只是,父母的惨事发生后不久,外公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看上去真的像个老爷爷。
某天早上,他虽然醒了,却躺在床上不愿意动弹,听见客厅有人说话,似乎是外公的同事。
孩子们需要你啊,郑老师一个人根本带不过来,何况,他已经帮你带了毕业班了,现在这个高二的班就……
断断续续的话语从门缝里透进来。
失去了父母,孩子才开始真正长大。老补拎着菜走在外公身后的时候,忽然开口:“外公,我想上学了。”
外公脚步停住了,面对着他蹲了下来,半跪在潮湿肮脏的菜市场的水泥地上,眼睛红红地说:“如果你不愿意,可以再等等……”
眉毛也要白了。老补伸出手摸着外公的眉毛,没心没肺地笑了:“有点无聊,我想上学了。”
他想着,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哭出来。外公看了他好一会,才笑着点点头,起身牵着他继续往前走,连膝盖上的脏污都没心思去清理。
老补这才无声地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湿漉漉的地上。旁边是卖鱼的,一大盆混合着鱼鳞的污水冲了过来,刺鼻的鱼腥气瞬间充斥着整个菜市场。
买菜的路人纷纷大声抱怨卖鱼佬不注意,害得脏水溅到他们身上。只有这一对爷孙俩低着头,默不作声地避开众人的注意,缓缓往前走去。
没过几天,他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好,还需要等新学校通知才能重新入学。
外公的假期也结束了,因放心不下老补,只能带着他来七中的教师办公室闲坐,免得他在家一个人无趣。
坐在外公对面的是个年轻的男老师,经常有女学生结伴来问他问题,似乎很受学生欢迎。旁边位置上的中年人大腹便便的样子很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他时常故作幽默地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小郑啊,你可得小心啊,现在的女学生可不得了……”
一旁的年轻女老师立刻打断道:“主任,有孩子呢!”
这个女老师很是面熟,个子比那个‘主任’高出大半个头,似乎曾经来过老补家送东西给外公。有一次外公下楼没注意摔断了腿,来他家里住过一阵子。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见到的吧。
“哎呀,小杜啊,你也太小心了点,都是小老爷儿们了,怕啥?”中年人说着,凑了过来,在老补耳边低语,“对吧?”
一股混杂着大蒜跟啤酒的味道飘了出来,老补差点吐了。他皱着眉头假装没听见,转过头去看书。
孩子有孩子的优势,偶尔没礼貌并不会受到太多责怪。何况,他刚经历了那样惨痛的事。
姓杜的女老师似乎很同情她,拿起包,又放下,反复几次后,终于从包里掏出一把巧克力。犹疑着,走过来放在他桌上,一脸局促,“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好吃就不吃,没事的……”
她两只手搅在一起,将衣角拽得皱了起来。
“谢谢。”老补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女人,不知道她是天生内向而善良,还是其他。
下课铃响了,外公拿着课本大步跨进办公室,神采奕奕。看见桌上的糖果,外公明显愣了一下,眼角似是不经意一般飘向女老师的位置,却依旧笑着询问老补这糖是谁给的。
老补一脸木然,伸出手,指向那个女老师。
外公蹲下认真地看着老补的眼睛,像跟幼龄儿童说话一般,“拿了人家的东西,说了谢谢吗?”
“说……说了。”女老师慌忙代答。
外公毕竟是学校里的老教师,为人虽然谦和,但是在工作的时候似乎也颇为严厉。老补来了这些天,从其他老师的恭敬态度上多少也能看出来。
忽然从楼梯口那传来哒哒哒哒的连续脚步声,老补立刻猜到下节肯定有班级要上体育课。他也想去篮球场逛逛,毕竟在教师办公室坐着实在有点无聊,加上这里的空气还十分污浊。
外公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低声道:“去玩也行,但是要注意安全,别被篮球砸到了。”他重重的点点头,笑着蹦下椅子往外跑去。
此时,七中还没有操场,只有分散两处的篮球场,以及藏在树荫下的四张乒乓球台。老补下了楼,坐在花坛前的台阶上看着学生们打篮球。忽然眼前一黑,只听见哐当一声。再定眼看去,花坛里多了个白白的东西。
一条雪白的连衣裙里,穿着个人。
纤细的手臂低垂着,一荡一荡的,逐渐平静下来。黑色的长发随着微风轻轻飘扬,几缕鲜红的血丝顺着发梢滴到了水泥地上,小腿压在腰部下面,跟身体平行,弯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
女孩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滑了过来,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笑一样。
学生们围了过来,有人捂着他的眼睛,将他拉到一边。无数高个子的学生挡在他前面,冒着汗臭味的身体带着安全的温度将他包围。人声嘈杂中,他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声。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