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解毒
听雨苑是莫雨夫人亲自取名题字,听雨之意,其意隽永。
因着莫雨夫人畏寒,这院子便选在了相府朝南的一处地方。
彼时,院中佳木葱郁,奇花烂漫。而如今,冷清萧瑟,孤寂荒凉。
唯有庭前两排翠竹,尚有丝丝生机可言。
荣铃在听雨苑里翻找了大半个时辰,每一处都查看了多次,仍旧一无所获。
萦青瞧着她的动作,还以为她是丢了什么东西。
莫雨夫人去世已经两年,若是这里还留有什么东西,恐怕也早就被荣常山和范平雯找到了。
看来,这里的线索属实不好查找。
冬天的日头短,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
荣铃只得作罢,随意用了晚膳。这时,萦青从外面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荣府的老夫人,方才病倒了,而且一直在咳血,现在府中上下手忙脚乱。
荣铃本不在意,但听萦青讲,她看到荣老夫人院子里的婢女在焚烧一些帕子,上面的血是黑红色的。她眼皮一动,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听闻荣老夫人也是名门贵女,性子强势,管家甚严。所以荣常山的父亲只有荣常山一个嫡子,其余的妾室生的都是女儿,并且都已经远嫁。况且,能培养出当朝右相的女人,一定不简单。
她眸色渐深,莫雨夫人与荣常山的婚事,是先皇赐婚。那时莫雨夫人容貌才情皆是上乘,又是侯门嫡女,而范平雯不过是一个尚书的庶女,荣老夫人必定是喜爱前者。
荣老夫人身子硬朗,即使范平雯两年前成为相府主母,荣府的管家大权,却不在她那里,仍旧由荣老夫人所掌管。
听萦青讲,荣老夫人也是最近一月,身子突然就不好了,也不常出去走动,甚至很多宫宴,她都推脱了。
范平雯不知道从哪得了南疆的毒药,偷偷在荣铃身上下毒,若是她野心再大一点,想要尽快统领相府大权,给荣老夫人下毒,只是顺手的事情。
荣铃心中暗喜,若是荣老太太真的中毒,这便是她在相府翻身的最佳机会。
“萦青,我之前服的解药还余下多少?”
“还有两帖药呢,姑娘,你要作甚?”萦青答道。
荣铃唇角一挑:“明日一早,咱们去瞧瞧祖母。”
她仅仅猜测,若要验证,得亲自去查验一番。即使没中毒,她也是时候看看这个老夫人了。荣家的人指望不上,若想在荣府立足,走出这个宅院,还得靠这个德高望重的祖母。
......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荣铃已经动身前往荣老夫人所在的德兰堂了。
天空星子点点,晨风微寒。
远远就看到德兰堂院内已经掌灯,一片亮堂。
守夜的婢女见到荣铃,很是震惊,赶忙进去通传。
荣老夫人咳血不止,一夜未眠。凌晨才小憩了一会,现在还未醒来。
荣铃在外室等待,不多时,一个圆脸婆子走了出来,满面红光,神色奕奕。
“三小姐久等了。老夫人一夜未眠,刚刚才睡着,眼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三小姐还是晚些再来吧。”圆脸婆子笑着开口。
方才进院之前,荣铃就看到有婢女拿着几块带血的帕子,神色匆匆,正要去后院焚烧。趁着暮色,天还没亮,她假意跌倒,悄摸着扯了一块下来。
帕子上面血迹还未完全干涸,荣铃悄悄地拿出早就备好的银针,一试探,果然,针尖呈现出淡淡的黑色。
血果然有毒。
随后,她又掏出带来的一些香灰,用帕子蘸取些许,帕子立刻散发出一种酸涩的气味。
蛇红草还有一种特性,那便是它遇到香灰会散发一种酸涩之味。从前在南疆,她有一次不小心衣裙上沾了香灰,又蹭到了蛇红草汁,衣裙立刻散发一股子酸味,十分难闻。
以防万一,荣铃又沾了些许血,放在舌尖点尝。果不其然,味道有些辛辣,并且带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是蛇红草无疑。
她心中已然有了打算,赶忙让萦青回去煎药,她自己便跟着丫鬟进屋候着。而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圆脸婆子,正是荣老夫人的贴身嬷嬷,崔嬷嬷。
荣铃打量着崔嬷嬷的样子,确定下毒之人多半是她。即便不是,她也脱不了关系。
荣铃并未接她的话,反而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反问道:“崔姑姑一整晚都在守着祖母吗?”
“老夫人病重,老奴寝食难安,只有寸步不离守着,方才安心。”崔嬷嬷满脸担忧。
荣铃轻笑,这笑声中似乎带了些嘲讽的意味。
“那真是有劳崔姑姑了。一夜未眠,依旧神采飞扬,这般好的身子骨,荣铃佩服。”
崔嬷嬷的笑容在脸上挂着,似乎有些僵硬。
“崔姑姑也在这后宅中待了几十年了,这后宅中的腌臜污秽之事,想必崔姑姑比荣铃要清楚得多。怎生到了自己身边,却是毫无察觉呢?”
女孩子清冷的声音如碎冰破裂,在这困意未散的清晨,让人霎时间耳清目明。
荣铃继续说:“崔姑姑侍奉祖母几十年,深知祖母身子一向硬朗,怎的才一个冬天,就毫无征兆地病得如此严重,甚至日日咳血?”
“崔姑姑不觉得奇怪吗?”
连着三个问题,仿佛张着血盆大口的毒蛇,步步逼近。
女孩子嘴角含笑,一双眼睛却是清冷无比,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崔嬷嬷。
崔嬷嬷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也砰砰直跳。细看去,她额头出了些细密的汗珠。
平日的三小姐性子怯弱,为何今日好像中邪一样,完全变了一个人?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怎么身上竟有一种身居高位之人的压迫感,短短几句话,句句中要害。还有她这眼神,好像带着些嘲讽,又好像带着了然之意,让她不自觉地心惊胆战。
崔嬷嬷暗暗安慰自己,不过一个小丫头而已,从前性子便懦弱,想来不过是她的胡言乱语罢了。
“许...许是天气严寒,老夫人年事已高,身子经不起折腾。三小姐多虑了,老奴也不是大夫,怎么会懂这么多?”崔嬷嬷嘴角扯起一抹笑,只是这笑容,任谁看都有些勉强。
荣铃耸肩,笑了笑。
这时,内室突然急匆匆走出来一个长脸圆眼丫鬟,说是老夫人醒了,而且又在咳血。
崔嬷嬷正要躬身告退,却听到耳边传来少女轻飘飘一句:“崔姑姑,你知不知道有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心头那股子慌乱更加严重,语气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老奴听不懂三小姐的话。既然老夫人醒了,三小姐请进内室吧。老奴还要去煎药,先告辞了。”
不等荣铃回答,她便躬身离去。背影匆匆,分明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荣铃冷眼一瞥,便转身进了内室。
荣老夫人已经清醒,听闻荣铃前来探望,正要推脱,忽而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摆了摆手,示意婢子传她进来。
片刻后,荣铃盈盈走来。
“荣铃拜见祖母。”她恭恭敬敬叩首,声音温柔通透。
“三丫头来了。”荣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开口。
帘幕被缓缓拉开,荣铃抬眼,只见一老妇人着青绿中衣,头戴牡丹刺绣抹额,中间的翡翠温润透亮。鬓间已有银丝簇簇,发髻却依旧梳得一丝不苟。方脸细眉,眼角微微上挑,生出一种严厉之感。
这便是荣常山的母亲,荣老夫人。
许是生病的缘故,荣老夫人脸色蜡黄,眼底有很重的青黑,疲惫之色尽显。
荣铃上前几步,低眉轻声道:“祖母见谅,荣铃身子不适,前段日子失足落水,卧床半月。想着莫给祖母过了病气,又休养了几天,才来拜见祖母。”
女孩子衣衫单薄,素衣黑发,脂粉未施,清晨的朝露在裙角氤氲,濡湿了大片。
荣老夫人瞧着,目光有些柔和。自从临阳侯府出事以来,她对这个孙女不再上心,甚至荣铃落水病重她也未曾派人探望。如今这丫头来探望自己,言行举止,温顺乖巧,她的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老太婆老了,身子不如以前,三丫头有心了。若是无事,就回院歇着吧。”荣老太太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生硬。
“荣铃今日正是为了祖母的病而来。”女孩子轻启朱唇。
“祖母可知,您咳血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中毒。”
“中毒?”荣老夫人一惊,神色渐渐凝重。
“什么中毒呀?铃儿稚言稚语,母亲可莫要轻信。”荣老夫人话音未落,只听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妇人声音。
范平雯神色匆匆,踱步而来。额前飘着几缕杂发,满脸的笑容掩不住慌乱的神色。
荣铃注意到,紧跟其后的,还有崔嬷嬷。
动作真是快。
“铃儿又不是大夫,母亲怎可听她胡言乱语?妾身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母亲且放宽心。”范平雯轻言浅笑。
随后,她对着荣铃投去责怪的眼神:“铃儿怎可如此顽劣,居然拿老夫人的病玩笑,相爷知道了,又该责怪你了。”
荣铃无畏直视她的目光,语气淡然:“母亲怎知我是玩笑之语?”
“不瞒母亲,荣铃也曾无故咳血,跟祖母症状相似。您和父亲并未为我请大夫诊治,荣铃便自己查阅医书,这才发现,自己的病症跟一般的肺病略有不同。”她定了定,看向荣老夫人:“祖母是否感觉咳血时,嗓子中带有丝丝辛辣之味?”
荣老夫人略一思忖,开口道:“不错。”
“荣铃昨日听闻祖母抱恙,便暗暗打听,听闻症状和荣铃之前相似,今日一早,便来亲自查探。方才荣铃已经检查了带祖母血迹的帕子,荣铃肯定,祖母是中了一种名为蛇红草的毒。”语罢,她抬眼瞥了眼范平雯。
在听到“蛇红草”几个字以后,范平雯心中大惊,面色煞白,呼吸都有些混乱。
这小贱人是如何得知蛇红草的事情!?怪不得瞧着她这些日子气色好了不少,她还以为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自己忙着照料腹中胎儿,以为荣铃之死万无一失,没想到,这小贱人居然什么都知道了!
万一...被人知道是她做的,那岂不是全都完了!范平雯暗暗吸气,随即迅速想到了应对之策。她压下心头慌乱,假装震惊地开口:“什么?!中毒?怎么可能?这种毒草我可从未听闻,想必是铃儿弄错了吧,说不定那劳什子医书是什么人杜撰的,不足为信。”
方才荣铃也在观察范平雯的神色,在听到蛇红草的那句话之后,范平雯慌乱的神色让她尽收眼底。
若说她来时的发现,皆是巧合。那么现在,荣铃确信,范平雯给她和荣老夫人下毒之事,毋庸置疑。
“荣铃怎敢欺骗,女儿自己都已经服了解药,身子也大好。女儿的婢女萦青已经煎好了药,就在门外候着,祖母若是不信,服了药,身子自会舒适许多。”荣铃施施然道。
“大胆!你这孽女,怎可让母亲以身试药?把人命当做儿戏!”
荣常山怒气冲冲,夺门而入。
紧随其后的,是两个美貌妇人和两个秀丽少女。
身着水碧曳地绵绸长裙,头梳飞云髻,斜插着一枚海棠式样的玉簪。修眉端鼻,颊边梨涡若隐若现。面容清丽,温柔婉约,是荣清的生母,姨娘钟水瑶。
荣清一身浅蓝如意云纹裙,插着一对翠色簪子,温婉地站在钟水瑶的一侧。
容色艳丽,身穿绛红缕金挑线裙,裙摆绣着大片大片的牡丹,头戴一孔雀金簪,孔雀开屏处,镶嵌了十几颗红宝石,精美华丽。这一身打扮,个个精美,但是加在一起,却显得有些过于艳丽。那妇人还不自知,手腕处仍戴着足金的手镯,更显俗气。这便是诞下荣常山独子的姨娘赵洛。
跟在一旁的,是打扮同样艳丽却又俗气的荣府五小姐,荣薇。
果然是有其女,必有其母。
荣常山倒是艳福不浅,府内的姨娘个个貌美如花。瞧着姨娘赵洛的通身打扮,穿金戴银,就连范平雯都比不上。荣铃微叹,可见如今的世道,有了儿子,即便是小妾,也能过得风生水起。
但是,范平雯育有二女,却依旧稳坐相府主母,可见荣常山对她,是真心宠爱。又或者,她手段高明,惯会一副温柔贤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