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浩瀚天地间一只蜉蝣
阿元离开的时候,叮嘱了老翁莫在石凳上久坐,可他……
到底没回得了家。
等了女儿一辈子的老父亲,最后,在庄口那块石凳上,于漫无希望的等待中死亡。
次日晨起,阿婆从田间回来,一面摆弄着竹筐里新摘的素菜,一面叹息着感概,「好好儿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阿婆亦上了年纪,身型比往年佝偻了好多,两鬓斑白的痕迹也愈发显眼,阿元瞧着,没来由的心酸。
她抱紧怀中蜜饯罐,抬头看向坐在敞开的轩窗下为早饭而忙碌的老妇,温言细语的劝,「阿爷活到这把年岁离世,是喜丧,阿婆莫要难过。」
说不难过,便就不难过,人生哪有这么轻易。
生在一个庄子里的人,大多擎小便认识,尤其处在相同辈分上的两个人,生活中的交集越要比不同辈分的人密切些,昨日老翁的死听进阿婆耳朵里,难免教她生出兔死狐悲的感伤。
停下手中活计,阿婆仰起头,顺着敞开的轩窗望出去,一抹透亮的天光斜斜洒下来,就落在她微散的银发上,分明是一副晨光熹微朝气蓬勃的景象,可映入人眼中,却是满目说不出的悲凉。
阿元全部心思都放在怀抱着的那只蜜饯罐上,近来泱泱食欲不振,吃什么都觉没胃口,她特意早起寻了这罐酸酸甜甜的蜜饯,想要替泱泱开开胃。
全心全意惦念着地窖里那个姑娘的阿元,并未过多留意阿婆脸上的哀戚之色,她捧着蜜饯罐边往地窖的方向走边道,「阿婆,我瞧一眼泱泱,去去就回。」
年轻女孩的脚程那样快,话弦儿还未落,人便已没了影。
飞一般跑出房间的阿元并没有听见轩窗下,阿婆望着无边天际对死去人怅然低喃的那句——
「这半生等待,终于到头。」
泱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可不知为何,她还是没能习惯黑暗,甚至,本能的恐惧黑暗。
她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脖颈上的铁链随她这一不自觉的晃动发出阵阵轻响。
暗无天日的泥土窖中,生铁撞击的声音好似带了阴测测的寒气,一下一下的咣啷声,惊的泱泱愈发害怕。
惧意被拨弄至最盛的时候,一抹油灯亮起的微弱光芒倏忽划破黑暗,摇摇晃晃的橙黄色火焰出现那一刻,这间泥土窖里隐藏的妖魔鬼怪好像全都被驱散了,包括笼罩在泱泱心底的那股子惧意。
地窖里亮起的每一束光亮,都意味着阿元来了。
而阿元一来,泱泱就不怕了。
果不其然,一张熟悉的笑脸自油灯后探出,笑脸的主人举着手中透明的蜜饯罐炫耀似的晃了晃,脆生生的问,「泱泱,你瞧,这是什么?」.
就着火焰子燃烧出的微弱光亮,泱泱仔仔细细打量着那只透明罐子里装着的东西,情不自禁的、鬼使神差的、突然没头没脑的念出一句——
「八珍梅。」
这三个字骤然响在狭小地窖中,两个人都愣了愣,泱泱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这三个字的印象,可她却对这三个字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阿元最先回过神来,她凑到泱泱跟前,旋开罐盖取出一只放进泱泱嘴里,笑道,「是梅子没错,但并非八珍,庄里酿做这东西的大娘喊它梅子饯,酸酸甜甜很是爽口,泱泱先吃这个开开胃,一会饭好了才能多吃几碗。」
「多吃……几碗?」泱泱一口包住梅子,瞪大眼睛含糊不清的问,「阿元,在你心里,可当我是什么?」
阿元不明所以,「你以为我当你是什么?」
昏黄温馨的油光中,泱泱眨巴眨巴眼睛,鼓着腮帮子试探般的问,「猪?」
阿元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开怀。
诚意十足寻来的梅子饯并未达到想要的效果,泱泱依旧食欲不振,莫说几碗饭,便就是很少很少的小半碗,也吃不进肚子里去。
阿元敏锐的发现,近来的泱泱不仅食欲减退,就连觉也比往常多了,很多时候,她留在地窖里陪她叙话,话儿还没叙上几句,她就枕着她的肩膀睡着了。
黑暗中一向觉浅的泱泱,只有枕着阿元肩膀之际睡的最沉,偶尔,能从清晨一觉睡到傍晚。
如果说只是吃的少睡的多,或许阿元还没那么担忧,最让阿元悬心的是,泱泱开始见不得一点油腻荤腥,但凡阿婆哪次多放一点油肉,还未吃进嘴里去,单是闻见味儿,泱泱就会止不住的干呕。
阿元忧虑泱泱身体,抱着阿婆大腿哭哭啼啼的求她去寻赤脚大夫来替泱泱瞧一瞧,阿婆架不住她又哭又闹,无奈之下只有妥协。
阿婆寻来的赤脚大夫指尖搭在泱泱脉搏上细数了二三十下,骤然抽手,似不敢相信般,他又将指尖搭在泱泱脉搏上再数了七八十下,如此反反复复数遍,方才略显迟疑又无比确定的对焦急等在一旁的阿元说;「这位姑娘身怀有孕,素日种种,是害喜之症。」
有孕,害喜。
这两个词惊呆了阿元和阿婆,同时也吓坏了泱泱。
泱泱失去了记忆,对于过往发生的所有事皆无一丝一毫印象,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怀孕,更不知道自己肚子里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一无所知的过往和身体里平白孕育出来的新生命,令泱泱感到既惊悚又恐惧,她垂下脑袋望了望还未隆起的小腹,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同样一脸茫然的阿元,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见状,本就没头没绪的阿元一下子乱了心神,她摊开双臂慌慌张张圈泱泱入怀,掌心轻拍着怀中人后背一声一声安抚,「不哭……泱泱不哭,万事……」
「万事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