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祖宅
端午。
冲龙煞北,易乔迁。
晨曦时分,城南章安巷出奇热闹,家家户户的青砖瓦房外都站着人,沿着青石板路排成两排,就好像在列队欢迎似的。
但其实脸上带着笑意的终究是少数,大多人心里正在擂鼓。
李家那个不对劲的小子回来了。
作为老街坊,他们中许多人打小看着这孩子长大,自然不陌生,自从会说话起,这孩子就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当时大家还没觉得什么,至少这孩子样貌正常,没有异相,长得还挺讨人喜,权当性格使然,有这个癖好。
可随着这孩子慢慢能打酱油后,事情就越发不对头,不仅时常说些胡话,行为举止也很怪异,仿佛身边总跟着某些看不见的东西。
当时巷子里有个老婆婆就说,这孩子有阴眼,能看见鬼物,还招这些东西。
寻常百姓谁不瘆得慌?
要说这孩子他娘倒真是个好女子,都快病入膏肓了,还拖着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挨家挨户去解释,说她儿子只是有点病,不招鬼,生怕自家孩子不受待见。
殊不知,有些事情你越解释吧,大家心里更犯嘀咕。
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之后小晏清就失去了所有玩伴,都是街坊邻居,大家其实也不愿如此,只是谁家孩子不金贵?小孩本就阳弱,难养,怕呀。
眼下你猜怎么着?
当年那个姓马的老婆婆没有说错,这孩子还真是个鬼缘人,如今成了大师,城里批殃榜的大事归他管,有了道行。
大家挺怵的,想着他赎回老宅,搬回来住,会不会把那些鬼物也招过来,你瞅瞅,这大清早的,太阳照在身上多舒坦,偏生他要撑一顶黑伞。
露出笑脸的那些人却是觉得,与这样的大师做邻居,那才是真的安生,魑魅魍魉岂敢再靠近他们巷子?他们则尽量别靠近李家祖宅便是。
少年在巷口就下了马车,撑着一顶大黑伞,沿着青石巷道一路走过,也凭着记忆一路喊人,脸上挂着和煦笑容。
载着半车书籍和黑布袋子的马车,缓缓跟在后头。
一股浓郁的亲切感,充斥少年人的心间。
阔,这条熟悉的巷子,他们兄妹终于回来了。当年流落街头成为乞丐时,他们都未曾来这里讨过饭,一是不忍毁了那最后一点人情味,二是不愿被列祖列宗们瞧见。
一个青瓦砖墙的两进院落,出现在李家兄妹眼前,李晏清不自觉放缓步子,李二和李小妹也是一般,原来近乡情怯的说法真存在。
家,还是那个家,一直有人住,照看得很好,同时石砖砌成的房子,也是真的结实间,三兄妹从孩子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岁月却仿佛没在房子上留下任何痕迹。
房主中间换过一位,是外面杏林大街“东来酒楼”的贾掌柜,前日李二批殃榜时,兄妹三人正好在街上遇见,就停下马车聊了半盏茶的功夫。
嗯,就半盏茶。
房子被贾掌柜租给一个远方亲戚住,说是给他一日时间,立马腾出来。
钱的话原本贾掌柜打死不要,还颇为豪气地表示自己不差这点钱,能帮上忙是他的荣幸,在李晏清的一再坚持下,便按贾掌柜当初接手过来的三十八两银钱作算。
虽然心里总有根刺吧,但是李晏清也不得不承认,自从二弟成为阴阳家,总揽县里批殃榜的事情后,这座县城对他们兄妹友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个中变化足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
如今就连执剑堂的有些皂吏,见到他们兄妹都要行礼。
院门推开,印在脑子里的景象与现实重合,些微的变化是有,不过李晏清眼前所见,却不是这番光景。
“好啦清儿,歇歇吧,看你这满头大汗,一只蝴蝶有什么好捉的。”
屋檐下,藤椅上坐着的瘦弱女子,苍白脸上缀着笑意,手捧茶壶示意道。
“娘,哪是我要啊,捉不住小妹又要撒猫尿。”院子里,头顶两侧各扎一个发髻,像是长了对小角的男孩,有些无奈地摊摊手。
“哦,原来是妹妹喜欢啊。”瘦弱女子笑道:“我家清儿知道痛惜妹妹,真不错。来,喊小妹和小弟一起过来,喝些水再捉。”
“嗯,我看它一时半会儿也飞不走,听娘亲的。”
“大哥,娘亲又咳嗽厉害了,家里没药怎么办?”
“也,也没钱。”新笔趣阁
院子里,三个小毛头愁眉苦脸商量着。
“我再去借!”大哥咬着牙道。
“他们,还肯借吗?”小女孩嚅嚅问,有些面红耳燥,外面已经欠下许多债,他们根本没有钱还。
“大哥,要不,再去找找小姨?”第二大的男孩想想说。
大哥摇头,“小姨又遭了打,不能再找她。没事,我肯定能借到!”
旋即三兄妹出门,开始挨家挨户借钱,大哥的口才甚为了得,各种恭贺话、讨好话张口就来。
可惜这次未能奏效,实在是欠的钱太多,也拖得太久。
在可能借到的最后一户人家,大哥进门不再说恭贺话,噗通一声跪下。那天,大哥明白了一个道理,男儿膝下其实没有黄金,碰到地上才会有。
大哥成功借到钱,兄妹三人欢天喜地抓了药,回到家轮流看火煎药,对此他们已经是老手,绝对不会有差池。
娘亲喝过药后,咳嗽确实好多了,气色也红润不少。当然,娘亲并不知道这钱是如何借到的,大哥说的很是轻松,街坊邻居都很好。
那年,兄妹三人,正好十岁。
庭院里寒风呼啸,今年的冬天尤为冷,坊间不时有消息传来,说谁家的老人没能挺过去。
每听见一次,兄妹三人心情便沉重一分,也担忧一分。
娘亲已经无法下床,连翻身都难,大哥撒了个谎,说今日外面是晴天,雪也快化完了。
于是晌午,兄妹三人踩着及膝的深雪,进了还能寻到柴火,也没人管的鸦斗山。
期间发生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他们带回来一大捆柴火,进城后还有人想买下,他们自然没卖。
厢房里房门半掩,火塘里大火燃烧,温暖如春,娘亲瘦如鸡爪的手暖和不少,兄妹三人高兴不已。
“清儿,你身上怎么有血迹?”躺在两层被窝里的枯瘦女子,虚弱而担忧地问。
“这啊,不是我的,是猪血。”男孩笑着摆手,“娘,晚上给你煮猪血粥喝!”
男孩回来的路上确实买了一块猪血,以此好蒙混过关。
那天起,兄妹三人才知道,原来鸦斗山上真有怪物,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恶心大虫。
吃肉。
枯瘦女子喝过三两口猪血粥后,沉沉睡去,兄妹三人扒在床边,轮流守着。
个把时辰后,女子睡醒过来,精神奕奕,近一两年最好的一回,兄妹三人高兴极了,都料想着娘亲会慢慢好转。
娘亲拉着他们的手,讲了许多许多话。
“对啦,清儿,冯奶奶下午有过来,说要借咱家菜刀,明儿个她家有寿宴,你看我,差点给忘了,你赶紧送过去吧,莫要让人家说道。”枯瘦女子忽然想起什么,笑着交代。
“好嘞。”男孩满口应下。
“带小弟小妹一起去,天黑,有个伴儿。”
巷子里的冯奶奶家,明日确实有寿宴,每年这一日都如此,但是,冯奶奶下午并未去过男孩家,更没有借过菜刀。
在冯家门前怔忡三息后,男孩领着弟弟和妹妹,发疯般返身向家冲去。
西厢房里。
娘亲,走了。
碎花被褥,湿透一片。
娘亲那张未曾合上的嘴巴,似乎还在念叨先前闲聊时的最后一句:
“娘啊,没什么其他心愿,就惟愿你们活得好好的,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那日,凛冬,大雪。
李家兄妹成了无爹无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