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赵之阑(上)
夏无霜一直在等他这句话,听他说了,便立刻站了起来。
事到如今,窗户纸已经完全捅破,流风轩怕是回不去了,赵之阑估计会恼羞成怒地将他们轰出去。
不过,她已经在心里暗自下了一个决定,云国也好,羽国也罢,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国度都好,无论司牧狐去哪里,她都会一路跟随。
政治有国界,而心底的爱是没有国界的。
赵之阑面色惨白地站在那里,依旧孤独,不过那孤独在夏无霜眼里,再也没有什么美感了,不是所有的孤独都是值得同情的。
两个人已经走到楼梯口了,赵之阑在后面唤了一声:“弟弟。”
那声音轻得几乎没有质地,却让司牧狐的脚步顿了一下。
连夏无霜的心也跟着停了一拍。
一直以来,他都是之彦、之彦地叫着司牧狐的本名,夏无霜听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是这一声弟弟,却让她的神思恍惚起来。
是啊,不管怎么样,不管两人的心隔得有多远,赵之彦永远是赵之阑的弟弟,这是血缘,是任何纷乱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司牧狐缓缓地转过身来。
“我权且答应你一声。不过这也是你最后一次。有这样地权利——哥哥。”在这一瞬间。夏无霜几乎有哭出来地冲动。但是她没有。这太喧宾夺主了。
因为她看到。这里地主角之一。赵之阑。已经流下了眼泪。
眼泪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冷清地东西。而当它出现在赵之阑那张如神子一般地脸上。则折射出一种惊心动魄地凄凉之美。
夏无霜看得呆住了。
“之彦。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有苦衷地。”
司牧狐的眼中茫然一片:“抱歉,我对你的苦衷没有兴趣。”
“我知道任何苦衷都无法挽回给你造成的伤痛,”赵之阑笑容惨淡,“可是。如果我死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澄清了。”
“你为什么会死?”
“你不是一直想要杀死我么?”
司牧狐剑眉微敛,眸中寒光陡现:“我为什么要杀死你?我虽然对你没有好感,可是你是我的寄主。如果杀了你,我将无处可去。”
“之彦。先不要着急辩解,我问你,皇城的居民,包括我穆王府里,最近多处失火。你知道原因吗?”
司牧狐闭上唇,没有答话。如冰地眸子死死地停留在赵之阑脸上。
赵之阑惨然一笑:“我替你答。因为从两个月前,皇城里被人遍植了一种特殊的柳的区别在于,它只在盛夏芽,飘絮。更大的不同在于,它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树种。尤其是飘絮时节,从根到叶。见火就着,尤其是漫天飞舞地柳絮。只要纵火的人愿意,它们足以将一座城都化为废墟。对了。这种树的名字叫火柳,只在南蛮子的地盘里生长。之彦,如果我的调查没有错,你就是出重金贿赂京官,并将这批柳树苗送到他手里地人。”
夏无霜心中一惊——火柳,就是今天出城之时,看到的那些绿中泛红地奇怪柳树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司牧狐那么不愿意戴那柳条折成的冠了,或许赵之阑说得没错,这些柳树,都是他安排栽的。
“眼力不错。”司牧狐的夸赞没有一丝温度:“你准备怎样?”
赵之阑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而问道:“之彦,你就是云国派来的,是不是?你对我有如此深仇,是不可能安心居住在我地属地中的,对不对?”
司牧狐冷冷一笑:“你一向聪明得厉害,这点事还用我说么?至于是不是为云国,我记不得了。”
夏无霜静静地看着司牧狐,他心里是苦地。
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寂寞的人。
六岁便将仇恨铭记在心,在最危险地地方,忍辱负重地有的人都是他地仇人。
等到技艺学成,他便开始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复仇,为的,只是为当年另一个亲人的死去讨一个说法。
依然,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
敌国不信任他,母国不收容他。
他在复仇的路上走了很久,仇人却越来越多。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因为尴尬的身份,和苦痛的过往,变成了一个没有了立场的人。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本能。
也许做完了手头上的事,他连自己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所以他说,是不是为了云国,他已经记不得了。
夏无霜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简短,苍凉的话。
在这一刻,她在心中对自己誓,此生此世,一定要竭尽所能,给这个人带来快乐。
赵之阑也沉默了,良久,才道:“之彦,听我的,你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忘掉从前的一切,跟无霜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这个地方——云国也好,羽国也罢——永远不要再回了。”
他的这句话,让夏无霜产生了想要附和的冲动。
“不可能,爹的仇,我一定要报。”司牧狐的话异常简短,却毋庸置疑。不是你的仇人,如果你真的想杀我,这半年来时机大把,你不会等到现在。”
“我不杀你,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到。”司牧狐冷冷道。
“你等待的时机,是一举摧毁这个皇城,而不是杀我。当然,皇城不在了,我也就不在了。”赵之阑轻声道,“之彦,你信不信,我们血脉中有相同的东西,我能感觉到你想要的。”
“那又如何?接下来你要做的,是不是将全城的火柳连根刨出,然后将我交给刑部?”
“我不会。之阑。”
赵之阑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久才道:“你信我,父亲的仇,我自会报,你参与在里面,只会给你自己带来危险。”
司牧狐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那笑中没有一点可以称作愉悦的情感。
别说他了,就是夏无霜,也是头一次听赵之阑说出这样的话。
“赵之阑,这是我一生听过的,最为荒谬的话。你向谁报仇?谁是你的仇人?豢养你的羽国?还是你一直妄图与之谈和的云国?赵之阑,你明明是狼,为何一定要把自己粉饰成一只猎犬呢?再退一步,如果十三年前,你没有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弃之不管,这世上便根本没有这所谓的仇!”
“我没有弃之不管!”赵了眼睛,“我回来之后,才得知那蠢人见父亲屡建奇功,唯恐父亲功高盖主而威胁到他的君位,早已起了防备之心,拟了加急诏书,准备将父亲从前方拉回,听我说军队在那边已经深陷泥淖,急需要增援的困状之后,他竟在朝廷之上,失态地狂喜起来!虽然那种狂喜只在他眼色的一瞬间,可我瞧得是一清二楚,浑身冰寒。我苦苦哀求,为父亲请求援兵,可他只是一味地说什么我国积弱,而云国势强,如若一味顽抗,恐与友邦失和之类的混账话。满朝文武大臣,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父亲说话!我急红了眼,只恨手中无剑,不能亲自削下这蠢贼的狗头!忍无可忍,当庭骂了他几声无德无义,他便顺势将我囚了起来!等我重见天日时,已经是三个多月之后了。我以为他一定会杀了我,斩草除根,可惜太高估他了,他没有这个胆量。他很清楚,如果我赵之阑死了,这个国家便再也没有支柱,消亡只是须臾的事。所以,他不但没有对我怎么样,反而高位厚禄地养着我,讨好我。是!为了顾全气节,我可以一死了之,追随父亲而去,可是这有什么意义?没有!”
司牧狐听了,冷笑道:“绝妙的说辞,无懈可击,赵之阑,你事先编排了很多遍吧?照你说的,你接受了狗皇地活下来了,接下来呢?这十三年,荣华富贵,平安喜乐,犬马声色,夜夜笙歌——你过得很辛苦吧?”
赵之阑睁大眼睛:“之彦,人心若死了,活在世上便只是行尸走肉而已,富贵荣华也好,锦衣玉食也罢,又能如何?能如何??父亲畏罪自杀的军报,我一直到现在还保留在身边,从天牢里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我自己,一定要给父亲洗清冤誉,光复正名!十三年以来,父亲和你所受的苦,我日夜铭记在心,没有一刻能忘。和你一样,我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能将这个皇城,甚至是这个皇朝一举击溃的时机!狗皇帝已经垂垂老矣,这个国家的朝代马上就要更替,这就是我苦等了十三的年的时刻!这是危险的,或许是孤注一掷,却是我一生所向往的冒险。我的马儿早已驯养得肥壮忠诚,我的刀枪早已磨得锐利锃亮。我将自己这条烂掉的命作为筹码,赌他的江山倾世之乱。而之彦,这十三年,我没有去云国探听你的下落,我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去找你,我以为你死了,死了!之彦!谁能想到司家的嫡子,六岁的小孩儿,能在敌军的营帐里活下来?谁能想到!”
司牧狐面色苍白,脚步踉跄,似乎有些支撑不住,走了几步,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