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流年叙(4)
苏槐序带了几人来,离开唐营时却只身而往,墨袍一甩轻功腾起,令追之不及的师弟差点背过气。
谁都不曾想,从此往后的数年间,他们师兄弟都未再见。
日头升高,医馆人去院空已是意料之中。苏槐序见着烧焦的门楣还是忍不住低咒出声。唐兵与休整后的侠士陆续救人回营,三三两两或扶着伤员或抬着尸首,还有押着战俘的与万花擦肩,随即飘过一丝血腥与尘土的味儿惹人蹙眉。
沿途救回去的伤患并没有荀子卿,落脚地为叛军焚毁也未有新的尸首发现,苏槐序在附近转了三圈一无所获,看冻雨初晴后的道侧冰雪化得差不多,见新旧血迹与黑灰随处斑驳,绷着嘴角已然笑不出来。
荀子卿逃脱不难,未返唐营似乎是不愿见他。
这么些年他找他未果,竟是因为对方刻意回避?
苏槐序心中不快开始漫无目的地走,黑缎面的靴子踩在荒草的冰渣上碾出一个个深刻的脚印。他沿着一堆杂乱的痕迹直走到了城郭巷尾,稍作停歇时扶一把砖,猛地在屋侧墙脚瞥到一处浅浅的剑痕,而延伸至此的零星黑灰戛然而止。
此处离医馆药场已有相当一段路程,兴许是洛阳大火时的余灰,也或者是劫掠时的残局,苏槐序略一思忖,扯下腰间的两枚坠饰,抬手各往左右两边的巷子里掷过去。
一声脆响传来,配饰被打回的刹那,万花已转身掠到左侧巷内,不等那人动作便狠狠一掌拍上了墙面,直震得瓦砾簌簌而落。
“荀、子、卿!”他径直叫了他,一字一顿似不给人否认的机会,“你既认得我,躲什么?”筆蒾樓
那人被瞬间困住,背抵墙垣避无可避,诧异万分时仰面露出凌乱额发下的沾灰的面庞。
道长身形容貌较分别时的少年之姿已有太大变化,身量更高也更清冷,眉眼长开隽永翩然却颓然灰白,面庞清瘦显更为深邃,倦怠以致眼窝深陷的模样配上那莫名多出来的额间红痕,匆匆一瞧的确似个陌生人。
此刻不过一顾,他双眸便自数年风霜后的略有颓然中绽开波纹、对上苏槐序经年未变的长发文雅之颜,相看刹那仿若交错了乱世时光。
与他相触的视线亮了一瞬旋即挪开,荀子卿转头,看到万花撑着的手掌几乎要嵌入墙体,抬手拭去唇角的血污,踌躇道:“我……”
“纯阳剑道喜爱绕行巷战,果真不假。”苏槐序弯了嘴角却未表欣喜之色,自他额上触目的血印顺着半白的云纹衣袍直看到他拄于地上的剑,不禁凑到他脸侧垂眉轻叹,“站不稳何苦勉强?行走拖剑带出那么低的剑痕,真当我找不见的么?”
苏槐序一句责备说得有些气也甚为侥幸,荀子卿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下一瞬便见万花笑吟吟地抬手并指,侧垂的柔软微凉发丝拂过鼻尖,接着脑后挨了一记干脆利落的点穴便昏了过去。
“你躲我,倒是不防我啊。”苏槐序接住他的身体,喃喃着终于松了口气。
——————
荀子卿再醒来已是不知多少个昼夜后,睡得很沉也醒得自然,浑身上下并无疼痛不适,若不是张眼便见苏槐序长发黑袍、正襟危坐在侧,几乎要以为无事发生。
“你睡了几日,也该醒了。”苏槐序并无意外地挑眉,徐徐倒了杯热茶递到他嘴边,“好久不见,荀道长。”
久睡后渴得厉害,荀子卿下意识饮了一口,微微烫喉的温度让他更清醒了,忙抬头看他:“……苏槐序。”
“是我。”万花接得极快,面上挂着温润和煦的微笑没有半点不耐。
荀子卿语塞,悻悻推回杯盏,这才发现自己换了干净的衣袍卧在榻上,盖着薄被周身温暖,解下的头冠同外裳佩剑一起摆在边上,竹帘外淅沥似有雨声。
受的皮外伤都给仔细地医治包扎过,只是脾胃不足无力站起来,他稍活动了手脚,犹豫着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三天。”苏槐序笑开,见他困窘则不以为意地继续说,“你那些伤与毒,需到苗人的村落才能治。”
“什么?”荀子卿错愕不已,一把掀开竹帘,有别于焦土残垣的清冽空气登时扑鼻而来,青山绿水伴着炫目的日光一块儿现于眼前。
他们身处行舟之上,两岸青翠不见砖瓦人烟。
“按此速度,明日就可见到苗人了。”苏槐序在他身后笑道。
荀子卿猛地看向他:“洛阳尚有乱象,怎么能此时……”
“荀道长想回去,便自行回去罢。”苏槐序笑着抚平袖口,并无阻拦之意。
四周远离城郭,三日早已行出京畿道,荀子卿神色一顿堪堪坐了回去,盯着他的笑颜半晌,末了长叹一声:“殊途何必同舟?”
“同道才可再遇。”苏槐序自然地接口,见他缩进被子俨然妥协的模样,不禁朝他伸过手,“子卿与我断了往来已有两年,可打算说些什么?譬如你右膝上的伤是如何得来的?”
荀子卿闻言,原本素净的脸更苍白了些,抬手摸上膝头不语。
那是一处贯穿伤,许是一道利箭斜斜地插入骨缝、戳了一个窟窿,如今伤口收敛却仍显狰狞。苏槐序顺着师弟所指的位置替他验伤时也曾蹙眉,这种伤能避开骨头大穴已是万幸,伤了深处筋肉只能表面愈合,历经恶战又奔波不止,疼痛自是不必说,若恶化势必影响行走,弃之不理定会落下腿疾。
万花目光灼灼,朝他平摊掌心,纯阳却始终没有回握。
眼下医治与静养要看道长配合与否,荀子卿已与互通书信的数年相比判若两人,摆明不愿受他医治。
苏槐序有的是耐心,半天纹丝未动,连唇边的淡笑也未减三分。
荀子卿按着右膝,僵持不过,终是叹道:“今年入秋时拔营,防卫有所不慎,闪避不及中了流箭。”
他低低平平地陈述,听得万花笑容骤冷,盯着他洗净后白得毫无血色的侧脸,道:“秋时的伤,你却到冬日才寻得我师弟再诊疗,当真是不想要右腿了?”
与调侃师弟的肩伤时不同,苏槐序深知这种半新不旧、处理不当的伤最为棘手,反问之下自然也没有好口气,说着径直探手覆上他微凉的手背,稍一用力便按得荀子卿面色发白。
“战时医疗匮乏,期间并未遇着万花大夫们。”荀子卿不得不吃痛坦白,话出口的刹那手上的力道便松了去。
“然后呢?”苏槐序似是满意了些,转而与他指头交扣,引他的手到了那惹眼的、旋涡似的眉心红痕处,“能让一贯谨慎机敏的荀子卿道长闪避不及的毒,想必不简单。”
荀子卿避开万花的逼人视线,思忖片刻还是轻叹道:“邺城战后中的毒,有给大夫瞧过,应是……无大碍……”
“苗疆毒师的虫毒,一旦沾染扩散极快。幸好虫毒并非活蛊,行针用药可控。在其侵蚀血脉经络前,用针催至别处,使其远离行气主脉而不得影响运功出剑——这是燕师弟的手法,他行针催毒的本事在我之上,唯有他敢于用这种办法避免强行清毒损伤根基。”苏槐序抢过话头替他说完,抬指点住他额上些微偏右的血痕,眸底已藏不住冷意,“左行气右行血,气脉顺畅而血脉被迫,时间久了便会头疼,再久一点还会致疯致死,绝不是长久之计。”
荀子卿听他们师兄弟相识相熟,不禁抬眸看他。
苏槐序却撤了指力,转而替他梳理散落的鬓发,垂眸看他:“疼么?”
万花霎时目光柔和,犹如在三月春光下看一只桌案上的肥兔,荀子卿愣住,面颊触到他的指尖浑身都绷紧了,而后本能地摇了摇头。
“罢了。”苏槐序见他恍惚的模样而无奈至极,拍着肩将他按倒,顺手拉上被子,嘱咐道:“既来之则安之,到了村落再治。”
万花说得有些促狭,荀子卿不欲辩驳,干脆扯过被子蒙了脸,转身不再理他。
荀子卿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这一觉依然睡得沉,苏槐序铁了心让他安顿,喂药施针都动了手脚,让他不到目的地前不得醒来,直到轻舟换车马颠簸了一阵,纯阳才费力地张眼。
苏槐序坐在车上盯着他看,在他投来询问目光时报以一笑:“稍安,我们快到了。”
荀子卿被扶着坐起来,与他含笑花开的杏眼对视,似看着什么期盼中的事物,目不转睛却良久没能说话。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苏槐序满不在乎地问。
“没有。”荀子卿别开脸道。
苏槐序敛了笑容去看窗外盘旋的山道,不用问也知道自己大约笑得不好看。
这几日他没能合眼,准确地说是了解了荀子卿的伤势,越发吃不准如何医治才是最好的。新伤旧伤余毒不清,没有哪个是立刻要命的急症,堆在一处便是哪一个都棘手。在命如草芥的乱世有得医便是万幸,倘若换个人,他姑且试一试不会良心不安,权当是做试验的兔子。
可眼前人是荀子卿,就算是苏槐序也会摸出针来指尖发颤。
马车循着山路跑晃得厉害,万花的凝重写在脸上,道长的不愿配合贯彻始终,冲淡了重逢的刹那欣喜,让狭小的车内死寂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笛声嘹亮而起,绕着山巅飞鸟似地盘旋而至。
马车不久便停了,接着有人走近扣了扣车窗。
“苏槐序,快下来罢,等你等得脚都酸了。”有银铃般的声音笑开,就算抱怨也能想象出一个少年正在眉飞色舞地说话。
苏槐序掀帘,看了眼外头便问:“燕师弟呢?”
“他没来。”说话的是少年,生得俏嫩夺目,拦住他的视线将整张脸凑了过来,“他把要用的东西都给我啦,你放一万个心,还不快来拿?”
“自然是要拿的。”苏槐序对着这张俏皮脸客套不起来,转向荀子卿问道,“荀道长,随我来么?”
荀子卿叹息一声,点头道:“有劳了。”
苏槐序抓过他的手握住,却听他起身时开口:“我有话与阁下说。”
“啊?我?”少年同苏槐序一样皆是一愣,指了指自己,“你认识我么?”
“你既受燕大夫所托,想必与他相识不浅。”荀子卿说得有些着急。
“这么说也对。想了想,接着笑得灿烂,“我叫苏玥,你要和我说什么?”
荀子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眼身旁的苏槐序。
万花本能地皱眉,却仍是点了点头。
荀子卿额间沁汗,得了允许便松开他,随苏玥缓缓走进苗寨。苏槐序跟在他身后,闷闷不乐地抚一把心口,嘴角的笑意便渐渐湮灭。
那处衣襟里藏着那半封信,还有早就枯萎的白梅夹在纸页里。
华山的飘雪入了江湖大概就与血融到了一块儿,苏槐序与他们渐行渐远,破天荒地惶恐起来。怕他那惩奸除恶的宏愿太过壮丽,让他倾尽十数年所学也治不好他的伤、救不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