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径山琼英(4)
叶芜菁彼时与商会沟通过半,得了消息立时快马加鞭地赶回来,风风火火进门,第一桩事便是提了那徐姓青年来问。
叶家掌管余杭地界,经商、锻兵闻名遐迩,她只听了数言便觉出门道,拎了青年人直接去镇上与商会派来的管事对峙。
早前另一具焦尸验明肺无休克、烟灰未入体,乃是死后焚尸。县丞发觉事态严重即刻主事彻查,往医馆又塞了些人,按照先前的问话备案又着手问一遍。
胡家医馆地小,苏槐序歇了没两日又被吵得早醒,这天晚膳未必,只见藏剑管事领了先前的那位老太太重新安置在后屋。
一问才知,小镇人少事简,出了她幺儿纵火这等事,若非将她接回来治,继续留在县丞处只怕会被人找麻烦。护卫易行,人言可畏,她其余子孙皆不在镇上,还是接过来稳妥为上。
苏槐序拧了拧眉心,只得应邀前去查看她的伤。
老妇人精神好转,正捧着鲜果一点点吃,见他来立刻仰起脸招呼,看样子什么也不知道。苏万花不善应付病人情绪,按例验了伤、问了诊,沉默着转身去叫了胡大夫来。
行知吐了好几日终于缓过来,见他忙完来到院中,便上前宣一句佛号:“苏施主,竹帐里的人可活了?”
苏槐序微笑,破天荒谢了他的舍身慈悲,接着又问:“大师为此人沾荤腥、染淤血,值当么?”
行知浓眉一皱,沉吟片刻仍是点头:“圣人求心不求佛,随其心净,即佛土净。”
苏槐序摆手,又不去听他的至理禅言,只道:“现在还没死,那便是活了。”
行知又宣一句“慈悲”算是安心,转而看万花又困倦地哈欠,重重一叹,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忽然双手合十拜了个佛礼:“苏施主,我先前拦道未果,又因种种事端未能如愿掣肘你行医,想来是机缘如此,贫道认此一遇。待此间事了,还允许贫僧向苏施主请教一二。”
“请教不敢当,若无必要还是免了。”苏槐序张口便来,只想着离他远点为上。
躲着偷听的福慧忍不住了,三两步跑上来,大声道:“哎呀,我师父是想问,苏施主你去没去过坞城城后的沙镇?还记得那里的事么?”
苏槐序怔了一瞬,接着不着痕迹摸了摸鼻梁,用墨黑的袖子挡开一大一小两个和尚的探究眼神,锐利的目光扫过行知浓眉招耳的年轻面庞,兀自笑出声:“你不提我倒忘了,我数年前的确曾在那处落脚,不知和尚要问哪一桩事?”
行知惊异他的坦然,犹豫再三,摇了摇头:“苏施主眼下还是先救人为先,贫道不急于一时。”
苏槐序登时拉下脸:“不急于一时,便是一直粘着我不放?”
行知眼观鼻、鼻观心,又露出了慈悲模样。
福慧有样学样,也宣了句佛号。
麻烦事够多了还来这一桩,苏槐序敛笑拂袖不欲再多言。有守卫心急火燎来报,说是竹帐里的人醒了。
那人身上的刀伤并不致命,约摸被烧前早早装了死,呛了烟尘才昏厥。最初朦胧醒来因半脸疼痛无法睁眼,又过了些时日才真正见了光,而今咳尽了余污能说几个字,断断续续嚎着“救命”。
苏槐序验看了伤口,揭开他面上的三块纱,看他不遗余力转动的小眼珠忽然觉得面熟。只是此人面目熏黑又斑驳,头发都所剩无几,无其余明显特征也不好认。
那人在围着的一干人里觉出苏槐序探究的视线,于是目光一转停在他精致和美上,又瞧了眼他身上的墨袍,颤抖着嘴唇说:“救我,大夫……”
苏槐序伸手去探,看他治了几轮俨然长了新皮,最后剥去干燥的鱼皮不见伤口再腐,便开始换药缠一些轻薄布帛。
守卫惊异于这等医治办法居然有效,纷纷伸长了脖子看个究竟。
那人被视线包围有些紧张,含糊几句又没力气哼了,不一会儿便呼呼大睡。
人醒了就要随时关注,苏槐序无奈,换完伤药便搬过藤椅在旁看护。
守卫聚了又散,无声无息没到阴影里去。
行知和尚提着禅棍靠近,站在他边上默念心经。
苏槐序不理他,在此瞌睡了一夜,天蒙蒙亮便听见院门洞开的声响。接着叶芜菁裹着薄披风大踏步走进来,远远看到他便招呼:“苏槐序,他醒了?”
“昨天入夜时分醒的。”万花站起身,瞥一眼伤者颤动的眼睑,又道,“看样子现在也醒着。”
叶芜菁忙碌奔波几个来回,面上却无半点不耐烦,一丝不苟摘了手套,重新理顺马尾的乱发,拨开帐幔瞅了一眼,冷声道:“起来,我有话问你。”
伤者赫然睁眼,对上叶芜菁炯炯有神的瞳孔哆嗦着不敢动弹,半晌翕动干涸的嘴唇哀声:“叶大小姐……”
“哦?你认识我?”叶芜菁眉毛一挑,挥手让自家手下取纸笔来。
“他暂时起不来,你问便问,别把人再整死。”苏槐序从旁提点一句,懒得干预商会郡县间的是非,收拾好器具便想避开。
“叶……叶大小姐,我们商会……救救我呀……”
“听你们管事的说了,想合伙就要有被背后捅刀的觉悟。说罢,你这边都有谁?到底想找些什么东西?”
“我、我本在扬州府某拆,后来来此帮忙,主要联络岭南分会的……”
“嗯,知道。”
“还雇了人手,矿工、猎户,跑山的。”
“……说重点。”
“是、是!还有……还有水贼。他们拦住水网要道,还打劫企图越过他们上山的人,我们不堪其扰,就与其合作……”
苏槐序听到水贼反而住了脚,转身想看个究竟。
“打不过就拉其入伙?这你们管事也说了。”叶芜菁都懒得抬头看,又招来左右去请县丞协理府衙的人过来,换了个方向问,“这漫山遍野,准备往哪里挖?”
“径山很大,据说有四……四入口……”伤者吞了吞口水,事无巨细地交代:“……我和他们摆了擂,为了送……送人进茶庄。径山有宝属实的消息,便是一年前那伙人带来的。”
“那伙人?”叶芜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这事与茶庄有何关系?”
“传闻……有个入口在那里。”
他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的屋顶有人踩了轻功而出,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缥缈无烟尘根本没有人影。
站在一旁护法墨经的行知警觉抬头,紧握禅杖立刻踏足追过去。
叶芜菁脸色一变,立刻就有护卫也跟着追去。
苏槐序骇然,盯着那人转动的眼珠和脏污的脸面仔细瞧,居然觉得的确像那个摆擂的庄家。那庄家有两撇小胡子,这人被烧了毛发没了胡须,难怪没人认出来。
管家是师弟聘的,骆姑娘却是借了擂台进茶庄的,原来她找的就是入口。
万花恍然大悟,逼近他冷下神色:“你是那天绑了星野的?听说还吞了赎金、坑了水贼?”
“啊……是。”没了胡子的小胡子哆嗦了一下立刻承认。
叶芜菁冷笑一声:“你方才不是说,和水贼合作?”
“是……可是水贼收的保护费太贵,摆明要捞钱、并不想寻宝。我们也没要为难小道长,就想给两边找点麻烦,可以趁机行事。”小胡子紧张地补充,咽了咽口水说得嗓子都快哑了。
“劫人栽赃水贼顺手骗赎金,听说还窃了你们茶庄?漂亮。”叶芜菁朝苏槐序比出三根指头,叹为观止。
苏槐序直觉事态不妙,眉心一皱朝他道:“那胡大夫呢?你们跟胡大夫什么关系?”
胡大夫负责照看那老妪,正捧着药盘站在远处,听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吓了一跳。
小胡子却摇头:“不认识,我不知水贼会顺手捉他。那小道长半途被人劫了没进水寨,这才坏的事……”
“好,我正想抽空查查胡大夫。”叶芜菁点头。
胡大夫芒刺在背,擦了擦额角根本不存在的汗,匆匆离开去看老人。
叶芜菁瞟了一眼他的方向,不动声色又问:“这些旁枝末节不必再提,你且说‘那伙人"是谁?”
她此话既出,仿若打蛇打了七寸,吓得小胡子斑驳的皮下居然有了青白之色,浑身抖成了筛子。
“他这样没事么?”叶芜菁问苏槐序。
万花面露轻蔑,徐徐摇头:“他这是不敢说。”
叶小姐英眉挑起,朝伤者叹息:“你能不能平安活下去,就看你吐了多少有用的话,否则上回那个来灭你口的,以后只会更多。”
小胡子双目圆睁,抖着抖着平静下来,咬着牙压低了嗓音,含含糊糊地道:“……东海黑市。”
叶芜菁听罢嗤之以鼻:“黑市多精明?从不做这种赔本买卖。”
“黑、黑市接头的那边……”小胡子声音更低了,支吾半晌终于磨出两个字,“北军。”
叶芜菁与苏槐序双双愣住,而后两人缓缓互看一眼,竟破天荒都不知要如何是好。
北军为神策,有诏狱、置地牢,背后是在任国子监、掌管光禄寺的郑国公,那个贪贿勒索、陷害无辜的权臣。再往后面看,可是要牵出叛军屠戮时守城的一桩又一桩血案。
小胡子以为他们不信,急着又道:“后来我们翻出了入口,也找到了另两个疑似的地方。说好各取所需,谁知他们忽然变卦要独吞。我躲水贼时日已久,那天是临时去的药铺才遭了殃。”
“这事县丞没法管了。”叶芜菁不再听他多言,反而朝苏槐序低语,“朝堂我们难以插手,不过江湖事可江湖毕。”
万花颔首:“他要的东西,岂能是金银?”
叶芜菁与他飞快交换了眼神,朝伤者咳了一声:“他们要找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个盒子?”小胡子这回真的茫然了。
“入口?”
“一处飞瀑后的凉亭,一处径山禅寺后的树林。”
“那茶庄呢?”苏槐序冷着脸逼问。
“……还在找,但十有八九在有机关的地方,我这几天也不知进展……”小胡子把什么都说了,嗓子一丝丝往外咯血,转头哀求叶芜菁,声泪俱下,“叶大小姐,求你救我性命。”
叶芜菁本就不打算放过他:“好说,还有个姓徐的要你交代,还有药铺线人、茶庄管事,一桩桩来。”
本来求财为财、求物为物,杀人放火多半为阻拦对方捷足先登。小胡子躺了这么久,对方该得手的已经得手,根本不把他的命放在眼里。只是他吓坏了,竹筒倒豆子说得详尽。叶芜菁自有门道捉商会命脉,逼一逼再汇总消息,果真比县丞靠谱得多。
见她又开始盘问,苏槐序思索着快步走开,边洗净双手与脸面,缓缓想茶庄除了师叔搞天工的“天机阁”还有哪里有机关。倘若只是为了东西,茶庄占地广且人丁稀少,对方在此势力不足,应当不会与门派中人正面冲突。
他拭净双手又取了外衫,交代胡大夫安心后还是想回茶庄看看。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无意任何宝藏器物,可到这个地步便不得不管了。
几片绿叶乘风飘过屋瓦,万花望着沉青的云,想到一处霎时变了脸色。
茶庄地势较高,此刻已然飘起了细雨。濛濛水珠淜落天际,流雾蛇一样漫上来,罩得露台烟气腾腾,仿若人间白玉京。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凌空而过,踏足云台后迅速接近,双方口诀并用翻腕点刺,衣袂飘飞好似白鹭振羽,持剑对了一招又快步分开,在雾气里划出两道蹁跹白影。
荀子卿早前静养了些时日,从竹屋下来才握剑柄过招时难免生疏,此番被楚潇拖着打决斗,几日功夫已应对得娴熟至极。他简衣素裳头戴道冠,精神恢复了大半,浅浅递出一剑,不知不觉拉近距离,迫得对方回身抵挡。
楚潇则一身起球的粗衫,草草扎一个发髻,捋一把胡须目现光芒,再清楚不过对上荀师侄不得大意。荀子卿修的太虚剑意,出剑多为平直锐利,不急不缓、不骄不躁,看似没有威力却招招打人疏漏,不慎被抓就会输得很惨。于是他一改使了几年的汹涌剑势,专用灵巧飘逸的打法,须臾之间剑身横挥,推开他的剑招转身再走,直到对方转攻为守才欺身出招。
荀子卿几不可闻轻叹一声,又打十几个来回忽然收剑立定:“师叔的紫霞功越发精进,打这么小心,我全无机会的。”
楚潇本看准机会掐了个剑诀在手,听到他说话才遗憾地收招:“要不是你那几年中毒,我就要输得难看了。”
荀子卿抱拳,躬身一礼:“多谢师叔手下留情。”
楚潇听不惯恭维话,摆了摆手去看雾蒙蒙飘雨的天:“这湿哒哒的一个劲下雨,真是烦。走,歇会儿吃饭去。”
荀子卿颔首,收剑入鞘,边道:“如何不见佐师侄?”
“他跟柏文松这几天都在翻库房,也不知道找什么。”楚潇两手一摊,无奈道,“不过下午才见过他,抱着堆卷轴大概想问事。见你我比剑,说去竹屋等你……啊呀,我怎么给忘了。”
荀子卿看他拍脑袋懊悔,遂笑着道:“无妨,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