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径山琼英(7)
绷紧的神弦松泛了一些,苏槐序便睡过去,断断续续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梦大半是破碎的,到了后半截才趋于平和,接着便是那根本没有存在过的雪和诀别,而后声影叠转,最后在燃烧的断壁残垣里终止。
他猛然张开眼,对上一双清澈如泉的眸子,浅浅的眼瞳似落了天幕的星、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子卿……”
苏槐序眨了眨眼,石室穹顶白洁泛光,眼前人的注视却给他一个沉静无暇的夜,让梦里的火刹那熄灭了。
荀子卿见他醒来,探上他睡不安稳而渗汗的额头,明显松了口气:“你好些了么?”
万花伸手想去触碰,恍然一动才觉出枕在他腿上,寒室冰凉,唯有他怀里拥了一处暖。周遭雾蒙蒙的腐朽气味迫得人喘不过气,可他周身撑了气场气劲,就这么隔出一块净土。
他勾唇,指头顿了顿点上他的鼻尖:“不躲我了?”
荀子卿摇头,捉住他冰凉的手,迟疑着问:“你不气我了?”
“气,才这么点工夫,你就能进这里来。”苏槐序沉下嗓音。
荀子卿垂眸,轻声道:“我也不曾想会有这般变化。”
苏槐序仍冷着脸,眼眸却忍不住笑开:“你亲一亲我,我就不气了。”
荀子卿怔了怔,反应过来即刻松了怀抱:“既然醒了,便起来罢。”
苏槐序一声轻叹,叩了叩眉心缓缓撑坐起来,觉得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或只短短一瞬,明明凑不齐片段,却连呼吸都染了明显的心酸。
“我睡了多久?”
“约莫一个时辰。”荀子卿动了动发麻的手脚,将叠好的外衫交予,瞅着他憔悴的面庞,担忧道,“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你还好么?”
苏槐序接过来,眼周似乎还在疼:“你也知道出不去?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荀子卿语塞,先前推佐星野出门是有万般果断,此刻对着万花的灼灼目光,决计没了再动机关的念头,只疑惑道:“你如何知晓这里有机关暗器?”
苏槐序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从袖子里抽出那本话本,递过去道:“有人巴不得事无巨细交代清楚,好一雪前耻。”
余杭丰饶之地的生意往来全为藏剑山庄所有,无论田地、商贾、产业,都攥在叶家手里,几乎没有荒地能藏下东西。伍辞渊的话本多数写的废话,还添添改改安排涂鸦。难怪当时全镇嘲笑且无人信他,谁也不曾想,茶庄后的径山如此别有洞天。
此事牵扯垂涎山庄产业的别地商会,几方人马此刻剑拔弩张,还有个不知真实底细的乐师。茶庄的他们本置身事外,此刻卷进来不说,还直接进了密道。
这石门机关从外根本打不开,伍辞渊想着叶家势大力足,说不定能找到火器像攻城那般强破进来。谁知他才领万花前来认路,就遇上机关从内开了。
荀子卿翻开那本薄本,听他简单讲这几日发生的事,越发觉得手里的纸页无不盛满荒诞,却在犄角旮旯里吐真。
苏槐序说罢,末了叹:“至于那书生为何知晓机关,我想他当年便是从这门出去的。其余他不肯说,回头定要审一审。”
万花步下台阶,在池边转了圈,最后绕到那具人骨旁。
伍辞渊对有机关心知肚明,张口就说是要人命的东西,可见他当年为了出来费了不少功夫,或许还沾了别人的命。
他躬身观望一番,而后仔细戴了手套将他破碎的骨头挑来看,边道:“门外有叶家的侍卫跟着,你那师侄安全,只是这出口要另寻一处了。”
荀子卿知道他在外安排妥当,已然放心。
苏槐序将遗骨一根根放到石阶上,薄唇轻启,不无遗憾道:“原本螳螂捕蝉,当只黄雀便可捞到手,现在却要费这番功夫。”
“佐师侄心系这里的物什,恐落入贼人之手才追查至竹屋,你莫要怪他。”荀子卿道。
苏槐序捻了骨头的手顿了顿,而后听他又道:
“依我之见,那位‘骆姑娘"苦寻无果,也想坐享其成。幸而我早来一步,否则竹屋那些刺客,星野对付不来,还平白丢了门。”
佐星野尚年轻,未经乱世里的诓骗和交火双方的互诈设局,虽套出了情报、先找到机关,却险些将入口送给对方。若他来迟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不料万花听他替他开脱,扭过头来,难得递过十分埋怨的眼色:“你还说。东西再贵重,哪有人重要?我留你在竹屋,是让你涉险的么?”
荀子卿诧异:“你……不想让我守住那入口?”
“若非那小鬼头翻,谁知这处是入口?”苏槐序眉头紧蹙,“何况我也不要什么宝物,找它作什么?”
“那你为何……”
“自然是保你安全。”
两人交谈亦是交心,此番不禁相顾无言。荀子卿垂手而立,张了张口却摇头作罢。
苏槐序松了神色,先出声道:“早前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给我下毒,是想试试我的反应。事出突然又距离近,我当是非比寻常的毒物,便下意识驱毒入旁的经络,为此经脉错乱、疯了一天,你可记得?”
荀子卿立刻想起那日他的反常,心有余悸:“自然记得。”
“此毒未残留分毫,我虽觉异常也不能立刻分辨,后来慢慢回忆起,似乎嗅到一丝甘草梅子的甜味。那日我始终念着‘蘑菇",那这毒十之八九是致幻致昏的迷药。中便中了,驱毒入脉才是错招。”苏槐序重提旧事,颇为惋惜。
“既是试你反应,那人便是想用它?”
荀子卿捉住了重点,想起上竹林前遇到的迷雾,霎时了然。这不仅用了,还趁雾铺了茶庄,早前他昏沉也并非多心。
苏槐序颔首:“我万花心法克毒,何况这种毒都不算的东西。他们实力有悬殊,不敢正面来犯,才需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荀子卿恍然,对方两次动手皆趁苏槐序和柏师弟至少有一个不在茶庄,若碰上了、被驱干净才是一场空。
“我虽不确定中了什么,唯恐有变,早早在竹屋埋药入花,扫一点迷药不在话下。”苏槐序朝他坦白,放柔了嗓音,语重心长,“子卿,我是想你平安,不是想你来这里的。”
他言出肺腑,阖下长睫盖了满眼担忧之色,重重叹了口气。
荀子卿隔着水潭与他相望,记起那屋外怒放的绣球,和那些刺客惊诧的言语,不觉笑意渐染:“苏大夫所言极是,是贫道激进莽撞,全然辜负了你的好意。可身在江湖,即便无力斩妖除魔,也不能眼睁睁看贼人得手,唯不负‘侠义"二字”
“你……”苏槐序不知该喜该忧,悻悻收了目光,“那罗盘那么难,你怎么解那般快……”
万花说着哽住,默默将骨头排开,又去捞底下腐坏的部位,心底着实有些恼。他懊恼自己来得晚,而他解得太快,也不等一等,最起码让他陪着来,而不是和一个年轻小道士。
骨架轻轻一碰就散了,他垂眸,发现年久潮湿太易腐坏,根本拼不出完整的来。
荀子卿见他就此沉默,遂踱步捋一捋纷乱头绪:“黑市要寻何物,又为何早前那么多年没有下手?莫非寻的物件,是这最近才放进来的?”
苏槐序没有抬头,闻言只提了嗓音,证实他的猜测:“伍辞渊发现此处已久,既无人问津,说明当时没有特别之物。反观近年才有战乱,或许是什么人来过径山藏物,事后被追查出来。”
“战乱……”荀子卿仍疑惑,“此物如此重要,仅是黑市谋利?”
苏槐序刹那心惊,信口含糊道:“我们虽初到此地,也知那藏剑山庄把持往来经商,不肯开一些高利却薄义的买卖。黑市并商会插手,除了谋利,必想以此敲开互市的门。”
“黑市此前也多次唆人找你寻方。”荀子卿道。
“是了,看来苏漓用普世方替换高价方的办法也行不通,他们想要的终归是要。”苏槐序捻了根骨头,毫不在意地点了两下石阶,“一寻药方,二图宝藏,拿下茶庄真是划得来的买卖。”
荀子卿觉得在理,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
苏槐序用余光看了他数眼,而后专心致志看着手上,心底一片凉。
黑市背后自然有郑国公,而他不是别人,正是那年荀子卿一行在邺城刺杀未遂的监军。眼下,荀子卿正困在战乱的梦魇里无法全然摆脱,尤其对邺城记得深刻入骨,此番再提起于他病情很是不利。
再等一等,若能等到他痊愈再相告,便是最好不过。
他正盘算如何才能瞒久一些,手上不知不觉挑拣完,居然在浑浊的水底有了发现。拾起一看,赫然是一块小金牌,上头磨损的纹样很是眼熟。
“子卿你看看,这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仔细擦净了甩手扔给他,又摘了手套一并丢弃。
荀子卿接过来,瞅见上头的荷塘花叶,思索一番,断然出声:“那日我们坐船祭河神,遇上那小公子的家纹与此类似。”
“是嘛。那人死太久也腐得差不多,看不出特别,看姿势是被那些暗器当场刺杀的。”苏槐序掠到他身旁,将十指仔细擦拭,“拿着罢,这里气味难闻,咱们还是快走。”
荀子卿依言收了,见他面容倦怠又憔悴,转而触到他冰凉的手,握紧道:“阿澈,你真的没事么?”
“我能有什么事?不被他们使唤治病救人便是万幸,眼下好得不能再好。”苏槐序轻飘飘笑了一声,独自沿着通道往外行。
荀子卿朝台阶上被摆整齐的遗骨拜了一拜,敛眉和颜,默念一句经文,转身追上万花:
“再往前会很暗,有几处稍暖一些。阿澈,我们若找不见出路,可去那里暂避。”
苏槐序闻言驻足,笑着看他认真的模样:“你记性还和从前一样好,趁这处还亮堂,不妨帮我记下这个?”
他在步入暗影前立定,朝他比了个噤声,这回从衣襟内里取出一张藏好的泛黄纸页,小心地展给他看。
纸面不大,上头工整画了线条,标注了几处特别石室,甚至写了机关与方位,就是没写出入。
荀子卿辨认一番,赫然找到了他们的所在地,瞠目:“你哪里来的地图?”
苏槐序狡黠一笑:“那天我找扇面题字,回房寻旧物,从师伯给的信里找到的。师伯来信把它同茶庄其他地图归在一处,嘱咐收着备用。”说着对上他惊诧的眼眸,“我本不知作用,只觉得这标注不似茶庄任何一处。这次找出来,便随身带了想去查查县志是什么图。现在时间紧迫我未细看,不知对不对版、是否用得上,你且替我记下。”
荀子卿反复看了几遍,几乎确认此图对了十之八九,继而叹道:“既是师伯给的,为何没有标入口?”
“标了我还去问伍辞渊作什么?”苏槐序将图直接塞给他,“师伯在这里住了几年,约是知道这里的情况。留此图,是以防万一谁闯进来。亏得那管家把书房都掀翻了,却什么都没找到。”
“是了,即便得了此图也未知入口,你师伯当真心细如发。”荀子卿放心不少,趁时至隅中光线还亮,便细细地看了记下。
苏槐序站在明暗交界的中央,抬头去看漏进的日晖,目光越过石壁似乎看至远处的波澜。
德不配位,必生妖邪。那位权臣一路攀爬至高位,如今已暴虐恣睢非常,他想要的东西多半不是什么好物。
师伯知晓内情,大概是他亲自授意藏匿,又刻意掩去踪迹。竹屋那道门也许就是师伯封的,他定不愿他们进来、平白惹上祸患。只是看似汤汤鸣琴的清净茶庄,挡在那祸患的宝物之前,惹不惹都是沾了。
这么些年,他们竟还是没能逃出当年邺城的阴霾。兜兜转转还是对上了那位监军的獠牙。
风起花辞树,天意若奈何?
莫说平安,即便十年、二十年,该来的,总是要来。
可如今不同了,他定陪着荀珽、护他周全,再不会重蹈憾事。
这密室艰险,却也是安全的,出去也不见得能安稳几日,且看他们还有何秘辛可以揭到他跟前。
他思虑重重不觉冷笑出声,荀子卿不禁看了他一眼:“因何发笑?”
“我啊……笑我们这般捡了师伯的漏,是不是要发财了?”苏槐序忽然打趣,慈眉善目笑眯眯地看过去,“可不能让叶芜菁知道,那大小姐若听说我们早有宝图,说不定剐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