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流年叙(6)

第 8 章 流年叙(6)

荀子卿不肯舍武,必是有动武的理由,乱世近将收尾,唯有寻仇避无可避,被逼至十里坡弯弯绕绕的后山,来人想必气势汹汹。

苏槐序难得笑不出来,将袖子里藏了多日未用的笔悄悄攥进手里,沉闷地随往后山走。

苗寨的人早悄悄追踪,埋伏在后山没有轻举妄动,风吹树响静得有些渗人。苏槐序拨开灌木,便见十几个黑影与一道白在明亮的月下对峙。

荀子卿着一身月白道袍被围在这里,明明膝盖承受有限难以力支,却倚傍树木与对方僵持到现在,偶尔在月下露出的面容淡然平和,仿若在树影里引了清风朗月,即便寡不敌众也无惧宵小。

万花瞥见他靴子上的血痕,便感触目惊心。

“人数同我们差不多,要动手就要打上一夜,我不保证能赢,逃跑没问题。所以现在去吗?少年见万花发愣,悄悄问他。

“不,等等。”苏槐序立在边上,墨袍与夜色融为一体,长发垂垂教他人看不出情绪,只将那支笔在背后握紧。

古木林立是为天然屏障,对方忌惮苗寨的人有所后防,尚不肯全力进攻。双方视野不够开阔,偶有交手却无绝对杀意,看出仍在试探以取得绝对先机,还不到生死之际。

“你这个道长有点本事,在吊脚楼就拖了他们好多人。来人盯了几天寨子,好不容易动作一回,想必不想失败。”苏玥又悄悄朝他嘀咕,“你说他不肯解毒,大概不想拖累咱们、想独力一战?不如咱们帮他解决眼前祸患?”

苏槐序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早就提心吊胆,闻言却仍是道:“不,再等等。”

万花嘴上说着等等,眼睛却一刻都不想从那白袍道人身上挪开。数年未见,昔日的小纯阳果真已成支起大唐脊梁的剑柄之一,剑技也好气魄也罢,都如他笔尖曾有的苍劲的字迹一般让人刮目。

苏玥提及的可能他早就料想过,只是,在他眼里他是那个曾陪伴他、信赖他的荀珽,有仇家还不至于隐瞒到至死不说的地步。

苏槐序仔仔细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手里的笔杆也越攥越紧,人也越绷越直,连看似无所谓的苏玥也跟着凝神屏息起来。

黑影又一波围拢,荀子卿探出半个身位,出剑利落稳当,飞剑满天冰剑囚龙将迫近的人困住,而后闪身又绕过一株参天古木,再画一个气场。漏进的月光映上他的剑身,犹如覆上一层霜露,十分晃眼。

苏槐序目不转睛盯着他逐渐缓慢的招式,不觉一道白弧闪过,荀子卿那曾伴他历经战劫的三尺青峰竟主动脱手、斜斜地插入几步开外的土里。

剑客弃剑简直天赐良机,包围着的杀手顿了顿,接着趁势而上,苏槐序终于等到这一刻,眸色一动即刻点了轻功过去。

唯有处于最危殆之地的荀子卿立着不动,气喘吁吁瞧着前方地上的佩剑,一时没有去捡,脸上皆是意外和不甘。

“子卿,你这身行头是要走么?”温和的嗓音在兵戈声响里明显至极,苏槐序玄衣蹁翩欣然而至,顺手捞起地上的佩剑横到他眼前,将错愕万分的他扯到参天树后,接着躬身附耳说与他听,“逃避虽无用,倒的确有效。可我说过由不得你,荀子卿。”

荀子卿被突如其来、横插战局的万花所制,惊得不知所措,在漏过树冠的皎洁月光里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听他字字句句斩钉截铁,愣了愣才忐忑开口:“苏槐序,你、你何时回来的……”

万花抬指点到他发颤的唇间,复笑:“荀道长即便毒发,也不是会随意丢剑的人。右手到底怎么了?嗯?”

荀子卿浑身一震,猝不及防被他抓在掌心,抬眼再看是万花难得严肃的脸。他避无可避也答不上来,只得扭头不去看他。

周围战成一团,绝不是好好说话的时候。苏槐序闪身避开一枚袭来的暗器,顺势将人拉到另一棵巨木之后,见他心事毕现的呆立模样,不禁得逞似地弯了唇角,飞快地道:“现在我同你在一处,也成了他们的敌人。荀道长是自行杀出去毒发身亡,还是与我这个只会医人的大夫一同应战?”

万花虽常年行医,却也曾习得武艺自保,荀子卿听他抛出条件便知他不会去用花间心法,眼下情况紧迫,想了想只得道:“我若与你同战……”

“等退敌之后我会给你清毒。”苏槐序毫无保留地坦白,“还会问你诸事原委。”

荀子卿瞧他一眼,叹息:“剑给我。”

“那便祝道长武运昌隆。”苏槐序转过剑柄轻吻,而后递给他,轻道,“握不住时退后、依靠一下我罢。”

苏万花说着便给他顺了气海,荀子卿握上剑柄只觉热心烫手,横剑一展挑开来人的长兵,又划一道冰剑囚龙之剑气请君入瓮,让不明他为何转守为攻的敌方猝不及防进了他的剑域。

埋伏弟子一经动手便燃起火把,一时间笛鸣兵戈打斗声一片。苏玥在摇曳火光里锁定他们身影,忙带人朝这里围,恐他们吃亏还先行引笛一曲纵了战魂。

谁知荀子卿心法一念势无不破、横剑斩落近敌轻巧地退到他身边,紧紧追来的苏槐序又适时地将苏玥推到最前头挡剑,惹少年好一阵嚷嚷。

叫归叫,苏玥胡乱打了十几招都毫发无伤,一扭头是苏槐序闲庭信步边转笔的姿态,时不时点下他的脉,更多时候顾着荀子卿。

苏槐序游走江湖得那些名号时荀子卿自然未曾得见,苏玥也只在南疆与他接触过一二,如今实战起来方知熟练的医者游走于战局是无比安心之事,或打或退都如同在背后护了一层盾,即可无忧续气,也可安心放手一搏。

有苏槐序从旁协助,道长一改拖延避其锋芒的打法转为时进时退,期间偶尔疲惫也可暂歇,只要剑尖点地,便由万花从旁替他覆手再握、注一道气力。

苏槐序不紧不慢提针挥笔,时而盯着他专注的侧脸看,时而扫一眼来人替他先行挡去,更多时候琢磨着他握剑的力道,再将他的经脉探明七八,常常带笑的杏眼渐渐冷却,柳叶似的眉最后蹙得松不开。

苏玥怕夜长梦多,赶不及回寨就给他们种了蛊。

荀子卿拄着剑气喘吁吁地立在边上,整个人瞧着摇摇欲坠,远远看上去像一个随时要垮塌的面塑,浑身皮肤找不到点血色,唯有眉心红痕深而发烫。

苏槐序从方才开始便没有好脸色,收笔后盯着身边人不敢松懈,见他毒发体力不支,忙朝他伸手。

荀子卿垂首,乖乖向他交出了拭净的佩剑,而后身形一晃便向那张开的玄色怀抱倒了过去。

“子卿。”苏槐序将人接稳,俯首轻声,“我要替你解毒。”

荀子卿陷在他臂弯里,冷汗如雨双眉深锁,终是点了点头。

————

天光大亮,晴空万里,河水经苗寨所过波光粼粼。苗女收去兵刃又扬起山歌,欢快地收拾残局,似无事发生。

苗寨火光虽大,却因早早准备只烧了一个角落。苏玥按照嘱咐先一步赶回,辟出一间干燥向阳的吊脚楼,让人帮着换上干净被褥,随后将燕归泠交代的草药物什一一摆上托盘架子,又取来几个浅铜盆码在床头,皱着眉扫视这些东西。

片刻后苏槐序到了,三两步携人进屋,后袖子一卷带上门,轻巧地将人放上塌,抚过他眉心的红痕,转身便去桌上挑选药材。

荀子卿想保存武力而选择封脉,拖这么长久才致中毒深入,不是不能治。膝上的新伤更算不得顽疾,血脉通畅后可治疗。苏槐序曾至苗疆游历,无论判断毒物还是诊疗伤势都极为仔细、绝无错漏,摸透了他的病情,办法也有了。不料这等放在从前手起刀落眼睫也不动的事,还没做就有点胆战心惊。

中这种毒物很疼,燕归泠尽己所能地清了一部分毒素,可眼下切开血脉、引出剩余的毒也足令人神智昏聩。

苏槐序喂了他些镇静汤药,又取过浸了酒剂的布巾让他咬在舌下,捻了金针,第一针便扎得榻上之人一声闷哼。轻轻的一声,较以往那些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听着更让人难受。

苏槐序只是顿了顿,手腕一沉又落了几针,面上仍是一贯的医者淡然。

荀子卿哼了那一声便咬牙没了声响,任苏槐序施针毕、再将人扶起来靠在怀里用药引,他也只是十分听话地窝着。与其说他忍着疼,不如说常年蚕食经络的毒素奔涌而出让他痛到没有力气喊叫,镇静的汤药一起作用,他便半昏半醒更为安静,仅在小刀破开膝上新伤的时候将脸埋入万花的臂弯。

这种时候,他是本能依赖他的。

苏槐序心尖震颤,不禁蹙眉低咒,竭力稳了情绪才得以面无表情地继续,迅速处理完伤口,取下他嘴里的布巾。白绢上已氤了点血丝,扔在擦洗的盆里霎时给血水染红。

苏玥未修习医术帮不上忙,只能在边上时不时按照吩咐递上药瓶等物,时不时看一眼万花,全程都没说一句话。

“子卿,现在休息好便好了。”苏槐序始终面无表情,轻快地包完伤口,伸指抚平荀子卿的眉心,见那处红痕渐渐淡去、变得苍白光洁才松了神色。

万花动作虽利索,却仍是医了很久,久到荀子卿早无神识,只在他替他拭去额汗时微微点了点头。

苏万花也有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时候,苏玥腹诽一声,麻溜地收拾完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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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青山不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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