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河壮兮,怎敌你鲜衣怒马14

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河壮兮,怎敌你鲜衣怒马14

崔芷汐被关押之处并非刑司局,而是宫内的大牢。平日里关押的基本也只是触犯了宫规之人,像她这般犯下数罪皆可杀头的重罪之人,在这狱中估计也是第一人了。说起来,浮婼当初被周钦衍从定国公府带入宫,初入宫闱,还被他下令在这儿关了一阵。

狱中污秽,崔芷汐显然是受过大刑,身上的衣衫破碎沾了血色,皮开肉绽,形容狼狈。可她那脏污的脸上却瞧不出丝毫的颓丧之态,提及汪夫人时,一脸的愤慨与鄙夷。

浮婼瞧着她唇瓣开开合合,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身上用刑后外翻的皮肉,忍不住蹙了蹙眉。她性之坚,竟到了如斯地步。

「何人在暗中助你?」浮婼收回心神,到底还是问出了口,「虽我知晓你之能,但你久居山中几十年不问世事,即便坊间流言可为你所用,但汪夫人为长生不老而放干了妾室之血的流言源于十余年前,坊间每隔一阵子都有新流言,十余年前之事自然不可能再如此频繁地被人津津乐道。都过了那般久的流言怎可能那般轻易便被你听到了,随后又那般轻易便让你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了首辅夫人身上?再者,你身为赫赫崔氏的十九娘,当知晓越是高门大户后宅越是盘根错节,首辅府内宅,岂是收买一个婆子就能轻易进出的?」

浮婼不疾不徐,语声沉稳。

崔芷汐面上的诧异之色一瞬而逝,只含笑叹道:「你倒是心细如发,只可惜你虽猜到了,我却偏生不愿告诉你。」

浮婼也不恼,继续道:「你调动老君上的死士假意逼宫,想杀的便是此人吧。」千秋宴上,她以一己之力编排老君后,又安排了人策应在坊间放出了风声,如今早已闹得满城皆知,她实是不该再多此一举调动老君上的死士屠戮宫城。

且,她似早已料到自己的结局,也不可能真的借着逼宫之举扶持什么人上位。

崔芷汐再次变了变色,眸中流露出的期许之色愈发深浓。

「此人确实给了我助力,却也将我逼入绝境。我想杀之。」悠远的眸光落到浮婼面容之上,崔芷汐空留怅然,「这世间,我最喜的仍旧是你,你予我年华,又与我心意相通总能猜到我所行。可为何,你偏生不愿与我结交呢?今日我便要赴死,可叹竟成平生一大憾事。」

浮婼观她神色,却是一语打碎她浮于表面的哀戚:「从你识破柳茹芸计谋却为算计她而推波助澜任由我与你一起暴露在杀手的屠刀之下时,便注定你我会走上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竟是……因为这个?」崔芷汐错愕,「彼时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我也确保你不会有事了。」

「可人心经不起过多的算计。且这份算计,还是以「命」为赌。」

良久的沉默,牢房内,一时之间静谧流转。

崔芷汐动了动干涩的唇,好半晌才发出声音:「能告诉我,当年你为何会选中我吗?」

世上需要易寿之人千千万,企图长生之人何其多,为何浮婼会千里迢迢跑到山中寻上了她?

浮婼虽忆不起所有前尘往事,可却是忆起了两人那一段前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心境。

「怜悯你之遭遇,慨叹崔氏之惨烈,亦希望,我给出的寿数不是用在一个浑浑噩噩之人身上,浪费我的一番心血。」浮婼叹息,「然而,你做到了寿尽其用,你做到了不虚度年华,你做到了寻出崔氏灭门和你未婚夫郎之死的真相,可你却迷失了自我。」

崔芷汐蓦地栽到地上,似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

「此刻的我,倒是极为理解洛氏为何在见到你之后三番五次咬舌了。你给了她无尽寿数,可她却造下如此大的杀孽,且还被人夺走寿数瘫痪半生,想来她自己也是羞惭面对你,在你面前自残赎罪。」

浮婼不禁回想起汪夫人临死前还那般执着地示意她那嬷嬷将彩凰银凤簪交托到她手中的那一幕。

原来,她将那代表了她此生罪孽的彩凰银凤簪交到她手上,竟是想要以此来了结她的罪孽吗?

只是,那个她初见时的及笄少女,当真心狠如斯吗?明明那年初见,她对她说她极喜「红颜薄命」这个词,语气是轻快的,并未有丝毫伪装,似早已做好了毙命的准备。这般的她,怎会因为无法从崔十九娘处获得长生不死的方子就犯下如此杀孽。

如今汪夫人已死,浮婼却是再难寻获真相了。

她按捺心神,趁着崔芷汐心绪不稳快速询问着充斥心中的疑惑:「你为何要将一切嫁接到老君后身上,让她背负骂名?在你假作孙袅袅时,她待你亲厚,从未亏待与你。」

崔芷汐倒是直言不讳:「因为她的身上,流着当年屠戮我满门的那位将领的血啊。」

诚宁伯府当年是以军功起家的,老君后的先祖曾效力于汪夫人所出的淮西洛家,之后为朝廷所用,戍边立功,被君王封侯。只不过后来子孙不中用了,自老君后之父那一代始,降爵为伯。而作为伯府嫡女的老君后当年,也是在这种契机下,以美色拿捏住了贪花好色的老君上。最终担负着家族的兴盛重任与殷切期盼,入主中宫。

对于老君后当年是如何利用美貌和身子拿捏住老君上一事,浮婼自然是不知的。只不过如今听崔芷汐提及原委,竟觉一切皆有因果。

老君后有那样的血脉传承,且还成日里戴着那样一根簪子,加之汪夫人疯癫自残而亡崔芷汐无法亲自复仇。也难怪崔芷汐会将所有的仇恨都转嫁到老君后身上了。

原来压根不是什么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而是祖债儿孙偿。

她到底还是错估了崔芷汐的谋算。

*

栽倒在地的女子似乎终于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死亡的临近。她以手为梳,精心打理起自己的发丝,似想要以崔氏女的骄傲,去见九泉下的已亡人。

一把梳子,被递到了她面前。

她瞧见那梳子,眸光滞了滞,随后接过:「谢了。」

浮婼却又掏出袖中带来的脂粉香膏,一一搁在地上,并伸手摘去了她发上的草屑。

她凝眸,瞧着崔芷汐的寿数,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了。

彼时周钦衍在她的广宁宫中毒,她还不知崔芷汐冒充孙袅袅,曾窥探过她的寿数。那会儿她瞧见她的余寿尚有五十六年多,只是那会儿她顶上的那红线,却出现极具波动,蓦地寿数只余一月多,且反复变化。彼时的她不了解,如今,却是明白了。

她即便给了她五十七年又如何?命数到了,依旧还是会被收走。

而这个收走她寿数的人是当今君王,有冲破一切命定之数的能力。

她与她易寿,给她的是寿数和青春,收走的是她的自怨自艾和软弱可欺。她,只是想给她一份出路,一个复仇的坚毅之躯。彼时,她认定了她踏上寻找真相之路时,必定不需要这样一份累赘的软弱。

是她错了。

她错在自以为是,让她在过于坚强的内心之下,做出种种恶事。

「还记得当初我为你易寿,我从你身上拿走了什么吗?如今,你寿数将尽,我归还于你。」

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说话间,浮婼已经拽过她的腕子。与此同时,一股柔力触及了崔芷汐的周身。

她但觉周身竖起的尖锐硬刺似有摧折之势,随即,坚硬的壳子乍然被戳破,支撑着她的那股力道逐渐散去,心弦一松,整个人竟摇摇欲坠。

太累了,背负的仇恨太痛,算计人心算计一切太累,复仇的步履太艰,一个人踽踽独行的道路太苦。

此时猝不及防间被迫卸下一切重担,柔软的心弦充斥胸腔,崔芷汐那紧绷着的容颜流露出一丝茫然,长睫之上,不知何时竟缀了泪珠。

「你……还给了我什么?」

浮婼道:「你的柔弱。」

寥寥数字,竟令那向来坚强足以独自撑下一切的女子掩面。

「原来啊原来,在最黑暗的那段岁月里,我一度觉得此生这条路是不可能顺畅的,却从未生过畏惧之心,软弱之意,竟是你将它从我身上取走了。」崔芷汐只觉得久违般轻松,卸下一切,终是成为了完整的自己,「如今,我一切也算是了了,总归是能去见我崔氏的族人了。我实是该谢你,最后让我明白了我不过是一届女流,亦有软弱可依。」

她之罪,无论是欺君还是谋害首辅弑老君后亦或者谋逆,皆足以令她死去多回了。此间罪,还不包括此前她犯下的种种小罪。

死罪,她认了。

*

狱卒来提人时,还是给足了浮婼面子。

「浮娘子,行刑时辰将近,出宫押送去刑场还有一段路呢。上头的大人们已经催着来提人了。」

来人知她是拿着君上特赐的令牌而言,遂做小伏低,不敢得罪。

浮婼却见到有一人缩在他后头,垂着脑袋仿佛极惧见到她。

一个遥远的人名猛然间印入脑中。

牛六。

当初她也算是救过他,可他在她被关押期间明着照顾她暗地里却是处处给她使绊子,且还假传旨意让她沐浴见君,却落入卫如峥眼中,落了一顿好打。

这之后浮婼也算是得了周钦衍亲眼奉命查定国公府一案,结束了牢狱之灾,倒是不曾见过他了,也懒得再去查明他究竟受何人指使。

「六哥,别来无恙啊。」浮婼皮笑肉不笑,叫住了那个拼命将脑袋垂低的人。

知晓自个儿逃不过她的眼,牛六抬起脸,讨好地朝她一笑:「哎哟这不是巧了吗?原想着当初在牢里帮衬浮娘子的那段过往是不值当提的旧事,浮娘子您如今贵为侯府嫡长女又在宫中当差,铁定是不会记住小的。没想到竟还如往日那般换奴才六哥。六哥这心里一听啊,便暖得很。」

这自来熟的架势,仿佛两人依旧不曾撕开那层窗户纸。

浮婼倒是顺着他的意点了点头:「确实,当初蒙了六哥大恩。改日,定是要还上的。」

只这一句,颇有些寒凉。牛六听在耳中,只觉得心惊,身子忍不住颤了颤,最终强打心神挺直了脊背,打着哈哈:「别别别,浮娘子您可太客气了。要说恩,若非您提醒,我和我妹子恐怕都要出大事了呢。」

这番,两人又热络地聊了一阵。一旁其他几名一道来提人的狱卒,欲言又止,可到底没有再催促。

也因着浮婼有意拖延,崔芷汐才得以给自己施了妆容。

待她站起身与狱卒走前,她的青丝虽枯燥,却垂顺。她的脸上虽有伤痕,却被脂粉掩盖了许多。这位古老崔氏的崔十九娘,依旧还是有着她的傲娇,挺立着坚强的躯壳,去走完她这一生。

只不过,在与浮婼擦身而过时,她却蓦地停住,与她耳语了几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与你,算是两清了。来世,莫要再怜我,也莫要与我做这般的交易了。」

她终是被狱卒们戴上枷锁押了出去。风过处,衣袂微动,遗世独立般苍凉。浮婼的眼中却再现那个曾经的瞎眼白发老妪,艰难地挑拣着簸箕里的黄豆。以她的残躯,活出仅剩的光彩。

她垂眸。

是她,错了。

*

是日,崔芷汐明正典刑,尸首分离。而宫中的老君后,却是再次对着镜中那张起了疹子的脸,焦虑地打碎了铜镜。

时间如流水滑过,不知何时竟已到了冷冬。白雪飘落,皑皑至纯,银装素裹。

这些时日,自从得知此毒无解之后,老君后也歇了那吃斋念佛的心思。

人啊,便是如此,虔诚地向神明祈求福祉,可当得知自己的虔诚换来的不过是短寿与毒亡,只觉得一片真心喂了狗,便不愿再浪费自己的这份虔诚了。

她一改往日朴素的宫装,转而盛装行走在宫闱之内,接受宫妃请安觐见,接受命妇朝拜,又举办了好几场盛大的宴席来弥补自己的千秋宴。

众人瞧着那高高在上的老君后,尊贵荣华,那一身象征着老君后的冠服,虽不如宫妃的宫装那般鲜艳夺人眼球,却是最沉稳凝重,含了那天家的威严与肃穆。

然而,旁人不知晓,老君后浓妆的脸上,肌肤早已有了溃烂之象。而她的冠服之下,曾经引以为傲的白皙肌肤,也相继起了好几个脓包。

当京师的雪连续下了五日的夜里,老君后又呕了血。

周钦衍踩着积雪冲入老君后的鎏佛宫,一路入了内殿,到得老君后榻前伺候汤药。

「我生来便是伯府贵女,一入宫门便是君后。在这后宫之中汲汲营营斗倒了你父君的所有女人,也不过是为了守住自己的位置,顺带给你父君添点儿堵。可斗归斗,我却总能全身而退,任何的污名都与我这个「贤良」的君后扯不上干系。崔氏当真是阴毒,竟让我积累的声名如大厦倾覆。且还对我用下如此之毒,腐烂而亡吗?呵,她当真是精准地找到了本宫的命脉!」

周钦衍忙安慰:「孔仲景那边已经在研制解药,母后且等着,儿子必不让母后多受累。」

「没用了,我算是被崔氏算计得狠了。你若有心,答应母后一件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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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闺易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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