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怒
“你知道朕月圆之日留你在老八媳妇身旁的用意麽?”
康熙蘸了饱满的墨,在案前写写画画些什么,未曾正眼看我,我却仍不敢有半分懈怠,沉静道:“皇上的意思是想要奴婢劝着些姐姐……八贝勒身为天家皇子,莫说这些收房纳妾之事天经地义,姐姐心里不该有半分不平……就是身为皇子福晋,也理当善解人意地为府上张罗好这些事,尽显贤惠得体,顾着整府上下的体面……”我尽量谦卑,但一句话说出来偏是停不下来了,直到康熙抬眼盯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搁下了手里的笔杆子,我的话才戛然而止。
“朕原想着,你心思通透,比常人要看得透些,劝劝老八那媳妇也是可以的,只是现如今……你也在怨着朕。”
“奴婢不敢。”我将头垂得更低道,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忌惮的意思。
“没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已经怨了!”
“奴婢不敢怨皇上,也懂得女人家应当绵延子嗣,无后为大不孝的道理。奴婢那日已将能言的尽数说给姐姐了。皇上若信得过奴婢,便看日后如何,若信不过,现下便可将奴婢以违抗圣意之罪处置了!”
“朕心里对你……自有一杆秤!但那老婆的媳妇儿是个执拗人,在朕面前都敢争辩是非了,私下里难免不会做出些傻事来,她若得你规劝,自然甚好。”
我抬起头,却已是红了眼圈,康熙凝着我的双目神色微微一敛,避开道:“朕给你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拼命摇头:“不曾。皇上不曾给奴婢受过任何委屈!只是奴婢心里……始终觉得不甘。奴婢有几句话,便是有所冒犯皇上,也还是壮着胆子给说了……”
“你说。”康熙声音没有起伏,也听不出喜怒。
“皇上有意,娘娘有恩。于是八贝勒就有了子嗣。良妃娘娘宫里的彩菊,奴婢近来也是见过的。奴婢听说彩菊姑娘置闲时……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不知皇上是否知晓?”
“长春宫里一个小小地婢女有了身孕。周边人尚且到了四个月了才知晓。朕如何能晓得?”
“奴婢不信……良妃娘娘宫里日日要朝夕对处地彩菊姑娘有了身孕。良妃娘娘竟一点儿也看不出端倪!但奴婢想……怎么说良妃娘娘早已是生育过地人。明明早知彩菊姑娘有了八贝勒地子嗣。却不早早施下恩典。反而拖延到已有了四个月身孕地时候在施恩。大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地意味……娘娘是害怕骄横善妒地八福晋对胎儿做出什么事来。还是……”
“够了!朕给了你几个胆子让你在朕面前妄议后宫之事?!朕估摸着你一向来说话做事有分寸。所以也不避匿你地言语。看来朕是搬石头砸了自己地脚!拉下去领罚十杖。三日别来见朕!”康熙一掌击在案上。震得茶碗地盖子一翻。滚落在地……脚尖却是微微地张开。
这个意思我懂……古时犯人受罚。若君主脚尖微开。意味着尽量从轻。而若脚尖紧闭。则是往死里打!康熙终究也是个有很多不得已地仁君……我狠狠磕下一个头砸在砖上。感觉额上有火辣辣地痛楚。
李德全忙俯下身子趴在地上拾起那碗盖。战战兢兢道:“皇上切勿为小事动怒伤了龙体!”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李德全那样地姿势卑微下贱得如同匍匐在主人身边地一条摇尾巴狗。没来由地让人厌眼。但诚然……我自己。不也一直是以这样地姿势得到这些许卑微地“恩典”与“皇上给地胆子”麽?
人原本就是卑微的苟活,我苟活于康熙的宽容与宠眷下,胤苟活于九龙夺嫡隐晦的阴暗下,姐姐苟活于永远隐没去自由与真情的四方天地里,良妃苟活于寂寂深宫中早年奢赏下地殿宇龙恩中……守着那一星半点子希望,却从未放弃过活着……
我守着一个牵挂两生地人,胤守着一个多年来的理想,姐姐守着一颗得不到地真心,良妃守着一个最终实现不得的夙愿……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地无奈,而皇上,亦是苟活于天下万民的顺从与容忍下的,他守着的希望是什么?
我不得而知。
退下身子跪离殿内,在出门的那一刻,终还是克制不住:“皇上,姐姐纵然任性却绝没有一些人所揣度的那些小人歹毒之心,犯不着用这般先斩后奏的法子!妯娌间若见了……”我冷笑一声,继续道:“还以为是姐姐任性得受不下这份委屈,如何都不许八贝勒收房纳妾呢!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也该为自己儿子的体面着想!姐姐是我们郭洛罗家的女子,也不是白白被人折损的气性!”
转身退出殿,我走得很慢很慢,走了良久突然听得背后的殿内传来“砰”地一声拳头砸在案几上的声音,若在平时,我大概会惊恐地冲上去问皇上有无大碍,然后现下却是脚步一滞,自嘲地想……自己究竟是不是做错了……这个封建桎梏下的时代,怎会容得我这样胆大妄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人存在?
康熙的包容……也该是个尽头了。
说来也很是奇怪,离了乾清宫正殿不远,就迎面撞见了携着安茹而来的德妃,直直的一条道竟是无可避匿,我稳稳地福身下去道:“奴婢给德妃娘娘请安。”尽量做得让人寻不到一丝错处。
“嗯,起吧!”德妃懒懒地叫我起来,却是端庄大方地打量着我。
“这是要上哪去?我正要往乾清宫去和皇上叙叙宜妃妹妹宫里的事,你备些茶水来吧!”
“奴婢……奴婢有罪,皇上有令三日不许奴婢踏足乾清宫。”
“哦?这倒稀奇了!平日里在皇上左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素尚仪,因为何事竟让皇上动了怒?本宫倒是很好奇……”
“奴婢口不择言,冲撞了圣上。”我语速很快,很强烈地表达着不愿再次多费唇舌。但这位德妃娘娘似乎偏故作不知,饶有兴致地问:“因为何事冲撞了皇上?说说看……本宫说不准为你求个情儿,也就罢了!”
“奴婢多谢娘娘好意。但奴婢有罪,不敢请求宽恕,这就要去领罚了!”依旧周全地福了身子转背欲走,忽听背后一声尖尖的喝斥:“慢着!”
回眸一看,却是安茹……呵呵,老朋友了……唇角微微一勾,我笑道:“娘娘还有吩咐?”
“娘娘正跟你说这话呢,一个奴婢竟擅自打断主子的话,还懂不懂礼?”安茹斜眼睨着我,似乎抓着了什么把柄似的。
我巧笑嫣然:“奴婢不才,却也居尚仪之职,似乎还……轮不到安茹姑娘来教训奴婢。”说着眼神转自德妃,淡淡道:“不知是皇上赐奴婢领罚的旨意要紧,还是陪娘娘唠嗑要紧?奴婢往后若有机会,定会往永和宫里给德妃娘娘请安的。”
“……你,随着我一起来!”德妃竟硬生生地让我噎了这回,只让我跟着她走。心中暗叹为何每回沦落到康熙斥责于我时,总是与这位素来不合的德妃娘娘不期而遇了?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那十杖棍子,我可不想白白受了去……与那时感情用事的素颜想比,如今的我似乎更懂得保全自己了。一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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