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世人皆龙阳

仓公派地处休灵山，此处已出后晋管辖，山中四季如春，无有秋冬，皆为春夏。其间立有兽刻石楼牌坊，柱上雕有十二生肖图案，牌坊上暗红色四个大字，「静待欢归」。每每瞧见它，我都不由心中暗道：「师父，徒儿已经很欢乐地归来了！」

剑派不大，却布局考究，随墙门上并无牌匾，而是随着门头砖，砌出「仓公派」三字，低调内敛，才不外露。院中一墙垂花门将内宅与外宅隔开，外宅南房议事、耳房烧火用膳，正房我与蜀子叔起居，内宅则是师父独居之所。

师父喜种蔷薇，每到花季，黄色小蕊爬满院墙，阵阵香气，伴着清风从内宅袭来。内宅还设有小池，溪水潺潺，荷叶田田，小鱼悠悠，绿意葱葱。师傅的寝室则是颜色粉嫩的椒墙，虽年代久远，却仍旧被打理得整洁异常。

若我和蜀子叔是泥做的地摊货，那师父便是云做的画中仙。虽已过而立之年，却仍冰肌玉骨，青丝及腰，剑眉星眸，朱唇皓齿。只要他嫣然一笑，便能融了冰雪、吹开春花、抚平哀思、激起涟漪、如饮蜜糖、似拥暖阳。只要一想起师父，我便归心似箭，欢欣鼓舞，小鹿乱撞。

还未进院，随着我一声：「师父！」

只听得蜀子叔大喝道：「坎儿！」

我一个趔趄摔倒进院，正好跪在了师父面前。

紧接着耳畔便响起那招人烦躁的公鸭嗓：「那门槛都快让你绊出坑了！有没有眼睛！长没长记性！」

师父则全然不似他这般粗鲁，将我挽起，柔声道：「听你蜀子叔说，途中出了些小差池，可还顺利？」

「顺利，顺利。」我边说边从怀中掏出那卷轴，交予师父。「我见到那狗贼了，他还给了我这个！」

师父接过，并未急于查看，而是关切道：「你奔波数日着实辛苦，先去浴浣，为师亲自下厨，做些可口的饭菜，为你接风。」

闻听此言，我如饮琼浆，似灌玉液，眼饧耳热，微醺如醉，不由频频以头抵墙，分辨是梦是醒。待我回过神来，师父早已人去楼空。

「你的眼睛就是这么撞瞎的吧！」一旁蜀子叔叹道。

我不由讥笑，「叔嘴真严。」

他将手一背，正儿八经道：「无妨，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一听你师父要亲自下厨，瞧你美的，腚眼儿的褶儿都笑开了吧！」

我恨道：「叔，人家是姑娘好吧！你跟我说话能不能注意点！」

「就看不惯你自欺欺人的样子。你师父喜欢男人！」

我一拍胸脯道：「难道我还不够爷们儿？」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言罢，摇头晃脑，弯着水折腰，向伙房走去。

是啊，我怎会不知道蜀子叔是何意。师父堂堂一个仓公派掌门，为了心中所看？是不是都没认出来是我？」

蜀子叔边用手比划，边道：「淳于刺！我们是杀死人，不是吓死人，你这个手段不能太过残忍。」

我将脸一拉，转头问向师父：「师父，真的有那么丑么？您说我如此女装，好不好看？」

师父稍显迟疑，「嗯……徒儿，吃饭。」

得！师父这么一说，我心中也知道个十有八九了，愤愤坐下。对面蜀子叔递过来两个馒头，道：「以形补形。」

用罢晚膳，我们三人便在议事厅共商如何刺杀这卷轴中人。师父指如削葱根，缓缓将卷轴打开，借着烛光，细细观瞧。那摇曳的烛火，将师父的侧脸映得棱角分明，一个男子，为何能如此肤白如玉？让我一个女子看了都好生羡慕。眼眸之中竟似有星火闪动，熠熠生辉。缓缓靠近，又有阵阵竹木香气，向我袭来，令人如痴如醉。忽觉额头一疼，蜀子叔一个弹脑壳将我敲醒。

「看哪呢？看哪呢？看卷轴！」

我揉着额头，忙得躲开，「看，看，看！这卷轴上的人我先前都看过了，一男一女。」

蜀子叔凑近细瞧，「呦！这小娘子长得够标致的呀。」

我趁机也在他额头一弹，「看哪呢？看哪呢？看卷轴！」

「小王八犊子，没大没小的。」蜀子叔回身便打，幸而我躲得快。

师父缓缓将卷轴合起，叹道：「你二人乔装一番，先去探探对方底细，桑维翰作恶多端，切莫要为了接近他而错杀好人才是。」

蜀子叔道：「老规矩，你扮书生，我扮扒手。」

我为难道：「那人也是姑娘，我就不能扮个女子去接近么？」

「你也说，你自己是扮个女子，那还不让对方一眼就识破了！」

「叔，您嘴可真毒啊！」

见我不悦，师父安慰道：「刺儿，只是先去打探，情况如何，我们回来再从长计议。」

一旁蜀子叔添油加醋，「你实在不愿意，我扮书生，你扮扒手，好吧！」

「您可拉倒吧，自己名儿还写不全呢！」

第二日天光刚亮，我和蜀子叔便准备好行囊，前往卷轴中所说的安州地界。师父一身长袍，青丝松挽，翩翩俊雅地立于碧桐树下，目送我们离去。我回头观瞧，师父近日怎得消瘦许多，可是因我离去无人照顾？也不知我们不在之时，他等的那位故人可否会来寻他。再瞧师父那顾盼生辉的眼眸，真是让人一见，便再也不舍得将目光移开。

「坎儿！」

闻听此言，我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不由抬头叹道：「叔，您下回早点！」

蜀子叔恨铁不成钢地哀叹一声，扬长而去。而我，则是一步三回头的依依不舍。行至牌坊处，还不忘回头默念：「师父，徒儿一定会很欢乐地归来的。」

好不容易追上蜀子叔，叔问我，「你可知咱们这房前屋后，为何种这么多的碧桐树？」

我不屑道：「给你机会！」

叔撇着嘴，卖弄道：「种得碧桐树，静待故人归。没听说过吧。」

「切！左不过是为了等那负心汉呗。叔可知道那人姓氏名谁？长成如何模样？」

「不知，那是你师父扎在心尖上的刺儿，如何还能挂在嘴上。」

我欢喜道：「您是说我么？」

叔愤恨道：「呸！刀，行了吧！」

「切！等大仇得报，我便替师父去寻那人，天涯海角，定要将他抓回来，让他跪在师父面前赎罪！」

蜀子叔轻蔑道：「那你得换个地方出气儿喽！」

「得嘞！我以后不拿眼睛出气儿，跟您学，拿腚，行了吧！」

只要我跑得够快，叔的脚就追不上我的腚。

安州可是个好地方，民风开放，乡俗淳朴，大大小小的集市不断，让我们这穷乡僻壤来的山民开了好大的眼。那卷轴上再无其他线索，所以我们只得白日大街小巷的碰，夜里挨家挨户的寻。

未出几日，我正在街上闲逛，只见蜀子叔从对面奔来，拉着我便往前跑。

我急忙问道：「人找到了？」

「对，在前面饭庄吃饭呢。」

话音刚落，蜀子叔一个转身，正巧撞到了路边一位发髻花白的妇人，那妇人一个趔趄，好悬没摔倒。

蜀子叔一脸谄媚，赶忙上前，「小姑娘，小姑娘，没伤着吧！实在抱歉，着实是小可鲁莽了。」

那大娘本要发作，见其居然唤自己小姑娘，一下怒气全无，笑脸相迎，「无妨，无妨，小女子给大人请福。」

我白眼一翻，这厮是真有手段。他见此法有效，竟造次起来，沿途一路给这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请福，人家见他点头哈腰地问好，便也只得笑笑。蜀子叔如同哈巴狗一般，哈喇子就差把脚面砸肿，只要是女人就往上凑，也不挑美丑，两个眼珠子滴溜乱转。

我无奈道：「我说叔，到了没？」

「哎呦我去，走过了。」

说着拉我往回走，到了一处名唤「狍鸮宴」的酒楼。我抬头细瞧，楼上楼下共三层，修建得气派异常，宾客如云，门庭若市，好生热闹。前面用膳，后面似乎还能住店，算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店。

「叔，一会只要他们一露头，你就先往前跑，我在后面……叔？」话音未落，再一转头，那斯居然在一旁跟卖扇子的妇人搭起话来。

我只得找个不起眼的地方等着猎物出现，果然蜀叔搂草不忘打兔子，我还没反应过来，只瞧叔上一刻还同那妇人聊得眉飞色舞，下一刻便如火烧了屁股，直奔一对男女而去。

我急忙起身，边追边喊：「抓贼啊！来人啊，抓贼啊！」

我故意往那女子身上一撞，见她手中握有长剑，拉着她衣袖道：「女侠救命，有贼人将我钱袋顺了去。」

那女子倒是豪爽，一个箭步向前奔去，看这姑娘身手，我还真怕叔吃亏，忙得跟上前。只见她三两步便将叔撵上，如同抓鸡仔一般，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叔也不是吃素的，手中白灰一扬，那女子忙得松手，挡住面部。叔再想往前跑，那姑娘看准一旁乘凉的草棚，抽剑便砍，整个草棚如同锅盖，从天而降，向蜀叔罩去。我在一旁看得起劲，刚要为这麻利的剑法叫好，谁想脚下一绊，一个狗吃屎，同蜀子叔一块儿被砸在了草棚下面，我俩正巧摔了个头对头。

叔看见我居然也在此处，恨得牙根痒痒，低声骂道：「这个笨啊！」

我道：「我故意的。」

「我呸！」

「叔你吃蒜了。」

叔果然没白姓蜀，耗子一般蹿了出去，将钱袋往那姑娘怀里一扔，撒腿便跑。我恐那女侠再真抓了他送官，便大声呼救，吸引她的注意。

那姑娘见状只得折返回来，扶起我，关切道：「小兄弟可伤着了？」

我心中暗道，小兄弟？我难道扮的不是书生么？为何不叫公子?

「多谢女侠出手相助，我已无妨。」

趁姑娘将钱袋交还之际，我将她好一番打量，果然如蜀子叔说的，是个标志的美人。肤白貌美气质佳，腰细腿长笑如花，称得上是村花一枚。就在此时，只听得那草棚盖子底下，又传来一声呻吟。

我心中一个「咯噔」，此人莫不要听到我和蜀子叔方才的对话才好！

只瞧那草棚下压着的竟是一位轩然霞举的公子爷，之所以加上个「爷」字，实在是因为他自带的气质太过纨绔。紫霞为衫，金丝为衬，玫粉色蹀躞带，缀满了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各色宝石。只是这般扎眼华丽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倒是与那惊艳的容貌，相得益彰。虽一见，全无好感，但心中却莫名觉得他应与师傅是一国的，冰为骨，云为肌，此人应是画中仙。

「哎呦，小兄弟快来扶我一把。」那人嗓音浑厚，颇具磁性。

扶就扶，谁怕谁。只是小兄弟的称呼，莫名把我叫得微不足道起来。

「巧了么不是！段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闻听此言，我心中更是一惊，他们居然认识。我仔细盯着眼前高大男子，心中回想方才场景，琢磨他到底能不能听到我二人言语。

他颇有深意地瞧了我一眼，随后呲牙咧嘴道：「段姑娘，我的腿恐是受伤了。」

仔细一瞧，果真是被那草棚中的竹签扎到了肉里，流出了血。

那女侠对他并未理会，而是抱拳拱手冲我道：「不知兄弟如何称呼？」

「在下姓于，是位书生。」

此时一男子姗姗来迟，问道：「阿妹，出了何事？」

我定睛一瞧，这莫不是方才姑娘身边的少侠？这反应，好速度！

那姑娘也懒得解释，「这位公子因我出手鲁莽，伤了腿，咱们寻个地方，为他请个大夫，包扎一下吧。」

我原以为这位公子爷曾因贪恋姑娘美色，做出不轨之举，才招致她的冷漠。谁想，待赶来的少侠与那公子一见，两人竟面露羞涩，欲说还羞，脸红心跳起来。两对眼珠子如同串在了一根算盘柱子上，你来我往，电光火石，噼啪作响。我夹在中间好生尴尬，忙对那少侠道：「要不……我把位置让给你？」

那少侠却是害羞得无地自容，转身向回走去。

我只得和那位公子爷身旁的家奴一起扶着他，回到方才的狍鸮宴。

正值午时，散客蜂拥而至，人声鼎沸，热闹异常。我们刚要向二楼雅室走去，只瞧迎面上菜的丫头被身旁大汉一撞，一个趔趄正跌向那位公子爷。别看他有伤在身，躲得那叫一个快，我忙得伸手一扶，那丫头算是没倒，只是菜品洒出些许。..

我冲那位瘸腿的公子爷道：「扶一把，至于么！」

一旁家奴小厮道：「我家公子，不近女色。」

我心中暗骂：「又是一个死基佬！」我为何要加个又？莫不是对师傅龙阳之好也有意见？罪过、罪过，我赶忙默念：「基佬好，基佬好。」

到了雅室，公子爷一屁股便坐在主位，那位先行的少侠拿来软垫帮他垫在腿下，家奴去请大夫，我和那姑娘便自己照顾自己，在对面寻了地方坐下。

那公子爷竟拉起少侠的手，暧昧道：「不知哥哥如何称呼？为何此情此景竟让小可似曾相识，恍若亲身经历一般！」

那少侠面色红若桃李，反握其手道：「我对哥哥也是一见如故，曾几相逢。莫不是三生石上旧精魂？」

「此身虽异性常存！」

我刚入口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现在的活儿是越来越难干了，估计等不到我出手，就要被眼前二人给肉麻死了。

你说这二人是真？为何言语间如说书先生的话本，从里到外透着股虚情假意。你说眼前这二人是假？但看那少侠那炽热的眼神，又确实颇为诚恳。看来三人，不简单。

少侠道：「在下姓段，名丞沫，那位是家妹，名丞杰。」

我心中暗道：「段成截？段成沫？好刀法呀！一听就是化名。」我仔细打量眼前兄妹，虽然名字与卷轴标注不同，但相貌还是十分吻合。男子虽比不上那位公子爷的惊世骇俗，倾国无双，但也称得上是清新俊逸，温文尔雅，特别是一双眼眸，漆如幽潭，睫如墨扇。再瞧这位姑娘，莫说相貌，就连头上的玉制发钗，都与卷轴如出一辙，定然是他二人，没跑了。

那位公子爷开口道：「在下姓叔，名易欢，段哥哥可直接唤我易欢便好。」

「好的，欢。」

这一叫，酸得我牙根都倒了。一旁姑娘倒是淡定自若，全然不顾他二人浓情蜜意，巡视着屋内格局，见桌旁有一小窗，便走到近前，探出头去，观赏窗外风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趁机将一米粒大小的梅花钉插在了窗外。

她这是在做记号！

待她转头，我假意翻着身侧书笼。

那位叫叔易欢的公子爷竟瘸着腿，移坐过来，顺势将手伸进书笼。

我将盖一合，死死压住他的手。「咱俩有这么熟么？」

他咂咂嘴，颇有深意地看着我，对身旁的段丞沫说道：「哪个书生天天背着《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你是刚识字么？」

「公子，欲盖高楼，先打地基，这个道理你不懂么？」

他笑笑，「只是书生不好好在屋子里读书，怎会晒得如同黑炭一般?」

我反驳道：「还有娃娃刚打娘胎出来就黑呢！也是晒得？」

「那倒怪了，这好端端握笔的手，怎得生了茧子？」

「公子，我是农户家的书生，比不得你身娇肉贵，是要种田吃饭的！」

「吃饭？可是吃蒜？」

闻听此言我和他也算是捅破了窗户纸，心知肚明。既然他听到了我和蜀子叔的对话，那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手中暗握腰间软剑，对一旁段少侠说道：「他与你是初见，和你家妹子却是旧相识。」

「哦？有此事？什么时候见过，阿妹怎么没告诉我？」

叔易欢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我，品着手中茶，颇为得意道：「先前段姑娘确实曾去过小可的房中，只是她提出的要求，被我拒绝了。」

我嘞个去，山下民风都如此开放么？我看向一旁的段姑娘，她却不以为然，泰然自若道：「身正不怕影斜，我无需解释，叔公子也无需挑唆。」

如此看来，我更信这位姑娘。见双方气氛剑拔弩张，叔易欢突然开口冲我道：「这一切皆因书生遇窃而起，今日这顿饭，是不是得你做东了？」

闻听此言，我松了握在剑柄的手，「家中贫苦，盘缠有限，就简单几素吧。」既然他不打算拆穿我，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先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