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七、检讨与兼祧
随着中周天子的圣旨抵达望城,桓康三十四年进入腊月的尾声,时光突然飞跑起来。翻过年储君继位,改元“开景”,便是新格局的开始。
中书省的案台上一摞一摞,都是等待正旦大典上对外颁布的新诏。
有消息灵通的已经率先一步投出拜帖,赶着烧热灶。那些宫变中受到牵连,或是从前与梁王、逆王往来频繁的,急需要一个契机。
他们并不隐晦,甚至行事张扬。有年节走访这面光明正大的大旗,个个儿春风满面。大家心里都有默契,能传出来的消息即是太子的默许。水至清则无鱼,太子默默给这些人留出生路。若还有冥顽不化的,不如自己把脖子洗干净,在家等着发落吧。
最热闹的当属恪郡王府,王府门外的大街被围得水泄不通,各家都怕来晚了,被人抢占先机。门房还来不及把侯府的拜帖送进去,右卫将军老母亲的马车又停在门下。
池晚听着源源不断的通传,头疼不已,偏偏还不能不见。太子给这些人指了路,同样也给恪郡王派下差事。
她不胜其烦,自然不能放着旁人清闲,便拉来侧妃韩玉与自己分担。好在郡王事先给过一份名单,哪些礼收下来,哪些礼退回去,都是太子的态度。
太师府的门前略好一些,不是不想拜访。一来太师素来清正严明,生平不喜人攀附。二来有小道消息传说太师准备和二房分家,外人不便打扰。
一直以来锁死太师府两房关系的有两个人,一位是老太太谢氏,一位是孟淑妃。如今两位都不在人世,分房一事似乎合情合理。
一时间,有那行事谨慎的又开始观望。太师府若分家,荣王妃就不能再称为太师府的姑娘。她的本家只文官。即便有太子盛宠,家世上到底缺一份底气。
因此,即便九华殿椒华殿改制,即便李王妃迁居蒹葭殿,还是有几波人叩响了李家的大门。
外间的种种臆想,孟窅不得而知。她已经正式搬进聿德殿正殿的产室。
崇仪怕她在屋里憋闷,送来各色的玩具,还有新写的戏折子话本子。看书伤眼睛又费神,崇仪还专门送来一个为她读书的宫女。
高斌亲自把关,在内仆局里找到一个容色昳丽的姑娘,不仅会说书,还能唱两段。曾经是司乐房的少史,弹得一手好琵琶。可以后来伤了手,沦落到内仆局伺候猫狗畜生。如今年纪大了些,但风华正茂。二十出头,比荣王妃大小半岁。
他倒不担心出幺蛾子。人送进聿德殿前,太子抽空长过眼。当时太子只问了一句识几个字,压根没碰出什么火花来。这姑娘要是能撬得动荣王妃的墙角,那是她有能耐。自己对她还有提携的恩情,不是亏本买卖。.
可人送进聿德殿去,徐燕晴雨为首的一众宫女莫不拿刀子似的眼神瞪他。
齐姜比较沉得住气,面上略好一些。客客气气地送高斌到门口,没等他后面的那只脚跨过门槛,门帘子啪一声阖上了……
高斌把不可告人的心思收起来,讪讪地假装没发现齐姜的怒气。他心想,可见真是个美人儿。翻过年太子登基称王,总不能还委屈大王为荣主子守身如玉。
高斌始终觉得,荣王妃不可能把天下的好事都占尽了。从前太子为图大业,后院太冷清了些。做了大王或许心思就活络了呢?!所谓未雨绸缪,他作为太子最贴身的人,得为太子早早预备下。即便太子不用,他挑个养眼的宫女给荣王妃也算不得过错。
可隔一天,他精心挑选的美人儿却出现在新出炉的长乐公主身后。
小姑娘对他甜甜一笑,巧嘴夸他眼光独到。
“我屋里还缺好些人呢!再有这样好玩的人才,记得先送来我这里呀!”只可惜新来的宫女嗓子虽好,会唱的戏目却不新奇。她还想要一个会翻筋斗会踩高跷的,那才叫热闹呢!
如果不是大公子跟随而来的视线太犀利,高斌差点就信了……随太子鸡犬升天以来头一盆冷水浇得他头皮发凉。高斌不由自我检讨,默默把不上台面的心思清除干净。
若论高斌的忠心,除了太子,就是大公子。有时候,甚至把大公子捧在太子上面。他一颗心都偏向大公子,别说康宁郡主的地位,连二公子都得往后排。
让大公子不快的,就是与他高斌作对。如今却是他自己惹了大公子不悦,单是大公子的一个冷眼就叫他脸上烧得慌,心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太子崇仪丝毫不关心高斌的困扰。他见过选出的宫女,纵然低垂着头也能送蜿蜒的眉头看出其人妍丽婀娜。
他默许高斌送出去,当时只想,玉雪若喜欢,只当摆着一只养眼的细腰美人瓶一般,给单调的产室添一抹色彩。他不信,自己待她的拳拳情意至今还不足以消弭她的不安。
可等孟窅爽利地把人收下,崇仪的心里却仿佛怅然若失。他都想好了,但凡玉雪拈酸,他立时就打发人出去,再好好哄她开颜。她怀着孩子,有时心思激越不定,想岔了也没什么。
高斌也不知道太子心中的峰回路转。他正失落着,大公子好几天没拿正眼瞧他,连徐图那臭小子也对自己投来怜悯的眼神。他也敢!
高斌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自作聪明。他图什么?不仅讨得太子的欢心,还得罪了大公子。
崇仪依旧带着他走进走出,也不避讳聿德殿荣王妃。
可越是一字不提,高斌越是懊悔不已。有时候不用明旨惩戒,让一个人慢慢琢磨上位者的深意才是真熬人。
高斌恨不得把一双眼睛挂在太子身上,他时刻都在揣测太子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下的含义。可讽刺的是,他唯一的发现是,太子近来养成一个新爱好。
太子每日总会从宣明殿的案头抽走一些文书带回聿德殿。每当此时,太子并不传唤秉笔太监,而是将文书收进袖袋里。
初时,高斌以为太子带走的一时难以决断或批示的事务。可昨天早上,他在荣王妃床头的小几上认出宣明殿专供的水纹玉板。高斌一头雾水,太子给荣王妃看的是什么呢?
十九那日,崇仪以两卷圣旨贺孟窅的生辰之喜,后来又把翰林院拟好的公主册文给她看。听着孟窅软语娇声对旨意做出直率而稚嫩的评论,他新奇地发现,他以为的负重前行其实也可以很简单。身边有一个人能坦然地分担你的喜怒哀乐,还有什么比相互的信任更慰藉人心。
新年的脚步逐渐走近,外头人心悄然波动。望城权贵对新君后宫的册封格外瞩目,李家和孟家在诸多试探和议论中,相继闭门谢客。
李岑安给家里送了一句话,要家主约束上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要警告父亲,莫要以为女婿一朝御极便得意忘形。不想她功亏一篑,在太子明发诏书前,李家不能给她添乱。
传话的人给她带回李家的承诺,还带来一个消息。孟家要分家了。
李岑安瞬间捕捉到其中的微妙,险些失态地大笑。没想到,竟是孟太师这个老古板送给她一份天大的惊喜。那天夜里,她在蒹葭殿的寝间突然惊醒。李岑安疯狂而冷静地想,她绝不甘于嫔妃之位。要么成为活着王后,要么死在王后册立大典之前。
这个念头深深扎进她的心底,并且如蔓延的藤蔓遍布她沿着全身血脉,刻进她的生命里。天亮后,她干枯的十指交握,因为心底的秘密既兴奋又害怕。她想活下去,她想要手握凤印,想拿下孟淑妃望而不及的地位。
李岑安真想亲眼探望临产的孟窅,想问问她此刻的心情,是否终于体会到长久以来一直折磨着自己的苦涩和不安。可太子为孟窅筑起密不透风的护墙,明令任何人无诏不得擅入聿德殿。她只能借口关心荣王妃,从高斌嘴里旁敲侧击。
高斌以为,她还和从前一样装贤惠扮菩萨。若知道她是在幸灾乐祸,没准还以为她疯了。难道她以为太子盛宠荣王妃,是为了笼络孟太师。
更何况,孟家压根没分家。孟太师奏请以荣王妃的亲弟弟兼祧两房的折子早就递进宣明殿里,太子只是准备等册封旨意过后再发还。
荣王妃也早就看过太子的批示。旨意上不仅允准,还额外添笔准许孟家世袭三代始降。也就是说,爵位传至孟宥仍是文正候。母亲作为侯夫人,也能每月进宫相见。
为此,孟窅对崇仪恨不能千依百顺,一不小心落入他的圈套里。
崇仪这日照旧带来一张玉版宣,工工整整抄着许多字。
孟窅看着白纸黑字,尽是带玉的吉字。她指着玟字和琮字,转眸回望。
“琮为礼器,会不会太重?”玟字的寓意单薄,但娘家将被封为文正候,她觉着半边文字看起来亲切。陶翁和徐燕都摸过脉,肚子里这个多半又是儿子。还不敢告诉三个孩子,他们心心念念要一个妹妹呢。
“老三叫玟儿,老四再用琮字。”崇仪便把两个字都圈出来。
崇仪神色不显,但孟窅的话确实提醒了他。这孩子将诞生在白月城,若是以六器为名,难免外人过度解读。
“哪来的老四!”孟窅嘟哝一句,转头却见他连连圈出好些字来。璐、瑾、瑜、理……
“圈这许多做什么?”孟窅看他大有意犹未尽之势,急忙按住他的手。
“你忘了答应过,要为我生十七八个儿子。”崇仪不慌不忙抽出宣纸,好整以暇地对视。
“多早前说的话,你记它做什么!还十七八呢……当我是什么呀……”孟窅樱唇翕动,心虚抵赖。
“二十七年冬月玉雪亲口应我的事,岂敢轻忘。”崇仪言辞凿凿,一边慢条斯理地将宣纸对折再对折,仔细地收进袖袋里。“先留以备用。”
“明明是七八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