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九、待嫁与待诏
童氏与曹氏诋毁孟窅的事,孟淑妃心知肚明。她还知道,曹氏落水后,与童氏的关系大不如前。因此,桓康王怄气要纳妾后娶妻时,她没有站出来拿规矩说话。
曾氏走后,桓康王一言不发,孟淑妃便默默陪着,亲手为他烹茶。她在等他压下心头那把邪火,主动开口说话。年纪一把了,倒愈发像个孩子。这是在外头受了气,想要叫人好言宽慰,可也不想想他是头吃人的老虎,哪个愿轻捋虎须?
童家仗着从龙之功,素有野心。可他不能因为童氏废了自己的儿子,因此当年将崇仪改记在孟氏名下。他熬死了童国公,可童家在军营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乃至尾大不掉之势。为此,童家女的婚事不好轻心。他有心提点,若配给老二倒好,可老二只远远瞧上一眼,就道不欢喜。老大进来安分得很,他的王妃倒是比往常进来得频繁,期间见过几个秀女。曹氏落水后,就沉寂了。若是老大想娶,他宁愿把人许给老三。出来也好,一个注定无甚作为的王子,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可他心里不舒坦,便拿曹氏去恶心曾氏母子。
“长姐今天来说起温成的婚事。”跟着,又是一声不甘愿的叹息:“她看中了老大,要把温成许给那小子。孤已经答应了,你也记下,回头一起交代下去。”
淑妃应声,虽然意外,细想也在意料中。阳平翁主与梁王的母妃敬贞王妃交好,敬贞王妃临终将一对儿女托付给她,她一向都是照拂有加。可温成与梁王……辈分上,温成该喊梁王一声表舅。大长公主铁了心要为梁王造势吗?
“长公主总是放心不下,梁王这么大的人,还把他当个孩子。”儿子是他的,他可以猜疑忌讳,却未必容得旁人挑拨离间。
年华匆匆,岁月凉薄,人死了,活着的时候那些是非对错就淡了,渐渐地记起的都是对方的好。敬贞选择了最惨烈决然的方式控诉他的不公,舍弃了自己,舍弃了孩儿,也舍弃了二人的情分。她把自己化身为一把刀,在他心头狠狠割出血淋淋的伤口,让他永远忘不了她。彼时有多痛恨,事后就有多愧悔,等伤口结痂就留下一道疤,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端看如今他对梁王的宽宥包容,便知他还是惦念着结发妻子的。
“如此,再定下宁王侧妃的人选就完满了。臣妾也早日功成身退。”
提起心爱的儿子,桓康的脸色缓和起来。想着老二好风雅,容貌脾性无一不像他那温婉的母亲,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只可惜身子骨不康健。他母亲怀他时担惊受怕,胎里就落了病根,母子俩都叫人牵肠挂肚。他低头沉吟,淑妃就把一碟子蜜炙的琥珀桃仁推到他手边。
“礼部尚书的小女儿也在待诏之列,孤记得苏氏素有才名,和崇安应该处得来。”他拈起一枚核桃仁,甘甜的糖浆裹着焦香酥脆的炒核桃仁,外头的糖衣又薄又脆,口感清爽香甜,再呷一口淑妃沏的香片,郁塞的心口也松快起来。
他盘起腿,身体往后靠进绣四君子青哆罗呢的靠垫里,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轻拍。
“还有崇德,也是个不省心的臭小子。”想起混不吝的侄子,他老子定然想不到自家的独苗是个武痴,世故人情一概不通。今年二十有四了,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说什么不想成家,嫌妇人累赘罗唣。听这都是些什么混账话!“老七只有他一个儿子,今年无论如何要他把大事办了!不能叫孤对不起祖宗兄弟!”
淑妃接口道是。“您消消气。都是自家的孩子,您说的,他们不敢不听。崇德豁达不羁,不若给他配一个内秀明理的,也好约束他。”她心里已有人选,只等他点头过了明路。“大王看,光禄勋池家的千金和韩司马的女儿如何?”归元殿一心为崇仪牵线,可两个孩子都不领情。那日梅园巧遇,崇仪和池晚仅仅相互见了礼,再无多话。她若像童氏一般四处招摇,淑妃也看不上她,可流言传出后,池晚除了教习,平日闭门不出,可见是个知廉耻守礼节的孩子。而韩家来自房州,本是先恪王旧部,前些天刚才调任四品司马,看在先人的情分上,崇德也少些抵触。
“你看着办。一正一侧刚好。”一气儿给了两个,索性也给崇德指一双吧,免得外人说道他偏心亲儿子。“你再捡几个灵慧的充作掖庭女官,待来年再看。”.
宗室不丰,国祚难长。他有心多给儿子指几个人,来年开花结果,绵延伽罗朝血脉。
次日宣明殿议事方毕,孟淑妃亲拟的名册和一盒子金桂酥一并递进了暄堂。桓康边用茶点边看,转手朱笔一挥,发往钦天监卜问吉凶,另一面示下礼部与内侍局早做准备,殷切之心可见一斑。
大势既定,长香别院另做下一番布置,待嫁的王妃们迁入东边宽敞的院落,待诏的女官则在东次的小院合住,贵贱尊卑在这白月城里素来鲜明。另有落选的,孟淑妃已拨下恩赏,择日送她们返家。
花逢春再度奉淑妃的旨意,请孟窅过蒹葭殿叙话,同行的还有侍读学士杜谟之女杜氏虞晗。孟窅看见花逢春不无失礼地将杜虞晗上下端详一番,而后掬了个奇怪的笑容。后来才晓得,姑母淑妃点了杜虞晗为蒹葭典仪,或许是因为她与孟窅那点渊源。
明旨未发,但宫人间已有传闻,东院里都是备嫁的王妃主子。再入蒹葭殿,孟窅的心境悄然有了变化,眉目婉转含羞,俏脸儿晕着年轻而娇艳的桃粉。
“姑母。”小姑娘偏过半边身子,袅袅屈膝作礼,眉眼儿微抬便见淑妃含笑的凝视。羞得她急忙用帕儿捂去半边脸儿,只露出一双如水的眸子无声诉说嗔怒。
杜虞晗偏头悄悄打量,看见她小小的耳垂好像熟透的樱桃殷红,莹润的珍珠耳铛晃出好看的光华。
孟淑妃招招手,孟窅便上前亲拟地伏在她膝头,爱娇地把脸儿藏在她香色曳地八幅湘水裙里。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姑母跟前扭捏什么?”她抚着她柔软的青丝,和蔼地轻笑。“姑母有话交代你,叫桐雨带你去偏殿吃茶。等我和杜姑娘谈过正事,再去找你。”
虞晗心下艳羡,又觉得孟淑妃温婉可亲。顾嬷嬷说她造化不小,只要好生当差,过几年向主子讨个恩典,凭着在淑妃跟前所学,风风光光嫁人。她没有想十分深远,只看眼下而言,留在六宫主理的淑妃身边,比落选归家被庶姐奚落好过太多。嫁不嫁人的,看着母亲长年不得展颜的阴郁,她宁愿不嫁。
桐雨与淑妃相互睇视一眼,也是含笑莞尔,弯下腰身去扶孟窅。“小姐随奴婢来。”
明堂宽阔,杜虞晗独自被留在堂中央,她压下内心的局促不安,顶着对上位者无言的敬畏,端正仪态。她急切地需要淑妃的认可,为自己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为母亲争一份依仗。
孟淑妃不做无谓的寒暄,问过她家世出身,又问她家中人口。
“阿窅与本宫提起你时,说你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姑娘。以后可不能动不动哭鼻子了。”
杜虞晗两颊微热,想起那段糗事,淑妃肯定是知道的。但她这么说,言下之意是要自己的,幸好!幸好!
“奴婢谨遵娘娘教诲。”她不动声色地摆正姿态。
花逢春抱着拂尘进来。“靖王来给娘娘请安。是不是请进来?”说话间看了眼杜虞晗,后者只抬眼看上座,请淑妃示下。
“你也去偏殿坐。”
杜虞晗敛着裙子退步,视线低垂着,不做顾盼。退到外间一鹭荣华雕花槅子下,听见有脚步声走近,紧忙躲进帘幔后。待来人穿过槅子进去,才芦花色垂帘后走出来。
崇仪穿着玉色右衽袍,外罩玄色团领衫,较之素日的清风朗月,更显沉稳内敛。
淑妃端详着养子清隽疏朗的面容,一贯地捉摸不透。
“这个时辰上,你怎么过来了?”
崇仪长眉微挑,听出她话里的探究,浅浅地浮了讶然。养母细致周到,对他的起居用度关照入微,却也仅止于此。寻常事务上,淑妃于他多是听任的。
“父王让儿子开年去吏部见学,今日进宫述职,一会子还要走一趟礼部,将手头的事务交代下去。想着先给母妃请个安再出去。”他在婚事上退一步,父王就在朝堂补偿他。从礼部到吏部,心底蛰伏的志向仿若长风撩动的星火猝然窜动跳跃。
淑妃颔首,指着左下首的雕如意背板花梨圈椅叫他坐。
“想必礼部那里早有风闻,府里可有准备?有燕辞在,本宫也省心。”她并不点破崇仪求亲在先。花逢春事后悄悄打探过,没什么头绪。左右既成事实,崇仪不说,她也懒怠多问。
“是。”
“燕辞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两年打点王府事务,行事周全。无论当年的事如何,这个媳妇是我看中的。阿窅……我那侄女是个孩子气的,往后你和燕辞多教教她。”
崇仪从座上立起来,拱手正经聆听。“母妃安心,儿子求娶孟姑娘,日后自然诚心相待。”
淑妃抬手,还是叫他坐着。
“你今年二十有二,还没有子嗣。朝堂和宗室比你父王还着急,有些事还该早做打算。老话说,家和万事兴,母妃只盼着你平安康健。”她不习惯说这些苦口婆心的话,因为知道孩子们厌烦听老道理。若她的老四还活着,或者愿意听她唠叨。
崇仪哂笑领命道,母妃所言极是,心杂陈,涩然惆怅。聘娶李氏是淑妃主动找桓康请命,明面上解父王燃眉之忧,为朝阳平息事端;实则是淑妃为断他的念想,绝了他借用妻族外家助力的可能。
他的生母全力为她谋划,只因是自己的骨肉,无谓志向如何;孟母妃却懂他,所以千方百计设法打消他的念想。何等讽刺?!
该交代的交代了,该表态的表态罢,母子二人相对无话。崇仪在气氛凝固前,主动起身告退。走到门外,他的常随高斌迎上来,套着嘴鬼鬼祟祟说:“孟小姐就在偏殿。”
崇仪睨他一眼,脚下还是折了方向。
偏殿里,桐雨展开青皮库钞纸的册子,还在说淑妃给孟窅的添箱。有几件精巧的首饰头面,因尚未装箱,她就叫人取来给孟窅过目,三弯卷珠腿嵌汉白玉圆桌上琳琅满目。
小姑娘害羞不肯看,一屋子人围着她哄,杜虞晗也在跟前凑热闹。
“我身无长物,如今在宫中一应所有都是娘娘赐下的,也不知送姐姐什么好。”她才向淑妃表了衷心,眼下有意与孟窅亲近。“我会打络子!给姐姐打一对如意同心结,愿姐姐与王爷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孟窅拿帕子扔她,娇嗔着偏过身子:“你等着,明儿我就求姑母替你掌看,多早晚也送你一对同心结。”
众人哄笑,有个促狭的点着杜虞晗取笑。“小姐要让你沾喜气,还不快谢过。”
虞晗兀自闹了个大红脸,摆着手干着急。
孟窅噗嗤一声,扶着肚子笑起来,转念领会过来,这话取笑了虞晗,还不是拿自己说事。她愈发羞恼,指着那说话的宫女,娇声嗔道:“你这牙尖嘴利的,我也叫娘娘赏你个恩典。”说罢,又指点虞晗道:“你可别学她!”
崇仪就停在廊檐下,腊月透明的日光洒在他身上,照出他唇角依稀的弧度。他冲着门边的宫人比个噤声的手势,不叫人惊动屋里的欢快雀跃。却只在窗下站了会儿,到底也没有再近一步的动向。
高斌猫着腰,悄悄撩眼看见他一贯淡泊的眸里闪着光华。同样是表妹,童小姐和池小姐面前,可未见过他流露出那样轻松的光灿。眼皮半耷着,高斌心里叹了口气,真人这回是急切则乱。自个儿不得大王欢心,还差点连累主子。不过,原以为主子为避锋芒才求了孟家的小姐,如今看来也不尽然,恐怕心里头真有几分喜欢这位侧妃。